(壹)
前几日只身赴香港,我一直认为,独自旅行完全不是一件羞愧的事——自由、散漫,想去哪儿去哪儿,不用和任何人打报告,也不认为这是某种孤旅。
这些毫不顾虑的缘由,大体是因为内心并不存在一个人,所以无所羁绊,心无旁骛享受当下,享受陌生空间、陌生人群所带来的“脱离”快感。
这次霄壤之别了。
我住在香港葵青以西的货柜码头,在网络上这里被许多人推荐,大大小小各色货柜,规整地码在太平洋蓝巴勒海峡的旁岸,货车在期间往来巡睃,今天看到的堆砌和明天的不尽相同。房间不大,其中一面确是完整的落地窗,每天早上醒来窗明几净,不用抬头,只需睁眼,可以毫不费力鸟瞰货柜码头的全貌;晚归,丢下背包,随意瘫坐在落地窗前,或者开一瓶精酿独酌,或者什么也不做。码头,自然会跟你诉说许多,就看你能不能穿过货柜,从咸淡海风中,拾起同样需要慰藉的灵魂。
老式电视正播放粤语版的世界杯,频道有些卡顿,无所谓的。把它调小即可。这样,就正好可以耳闻码头往来船只的汽笛声声,朦朦胧胧,来来往往,万千灯火。这是夜晚。
白天的情景稍加让我恐慌:在葵青四天,几乎每日早晨,汽笛无视人们的睡眠,从远方赶来,又从此地远去,只留给耳膜一阵儿模糊的轻叩。被唤醒之后,能看到船只坦荡离开的背影,室内无声,室外是太平洋的水汽和汽笛。惺忪把它们都涂抹微茫。因此,对望窗外,每天早上我都需要花好长的时间来分清现实与梦境。
因为怕黑,我整夜开着电视。再加上声音被调到最小的粤语电视播音,这时候,我认为这近乎的确是一场孤旅了。
(对望窗外,每天早上我都需要花好长的时间来分清现实与梦境。 )(贰)
与大学时的友人阿涵相约港岛一聚。
大学二年级认识阿涵。那会儿,我是个受特立独行思想影响深重的不靠谱青年,周围的环境越是没有什么,就越要搞什么,加上确实热爱音乐,便和学校里几个一样不靠谱的同级生玩起了金属乐队“昏晓”。后来节奏吉他手将哥去追求他的民谣和姑娘而离队,阿涵作为键盘手,这个时候“空降”队里。在整个大学,我都觉得阿涵是个特立独行并且极其有自己思想的女孩。一上大学便笃定自己要赴港求学,做各种志愿者、持续阅读、探索新鲜事物,虽然私交并不太多,只是偶尔聚在排练室玩玩音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再接一些自娱自乐的摇滚演出,在内心里我十分认可她的强大内核与独立。毕业后,只知她去到香港大学继续攻读教育学,但也并未过多交流。
(大学时我们组了个金属乐队。渣画质的照片如今看起来也是那么令人怀恋。)要是早些知道她的境况,我是怎么着也要死皮赖脸找她多闲聊的。
翌日,从青衣坐将近两个小时的巴士来到坚尼地城,到达时五点半过。坚尼地城到我们约好的西环码头,约莫二十分钟脚程。阿涵要带我去码头看日落,我是非常兴奋的——即使,在不同的城市等候过太多次日出日落,目睹金乌西沉大洋的壮阔,许是不管亲临多少回,也照旧感动如初。如此想法让我感到欣喜,容易被感动的力量昭示着细腻,不论你见过多么美的星辰大海,在大自然面前,你我永远是年轻。
和阿涵一打照面,我们当即熟络起来。她领着我快步朝西环码头走,一边走一边提醒我,“太平洋的夕阳总是沉潜很快,稍不注意就日薄西山。”天公作美,香港一连几日的阴沉厚云,今天全都拨开见日,霞光从港地逼仄的楼宇之间挤出一条缝隙,丝毫没有攻击性的暖和光线,夏天一切美好。
本是胡乱开着大学的玩笑、聊聊琐碎近况的阿涵,在听闻我此行是意欲借旅行散心,她提议要买酒来喝,漫谈那么多感情的羁念。码头附近只有一个看上去尤其简陋的社区超市,里面消费者大都是广东、四川来定居的大妈大爷。我们拎上唯一一种啤酒就走,生怕把夕阳错过。
时近六点,西环码头海岸线崖壁边儿,三三两两聚落着人群:摊开书本讨论学术的港大青年,飞舞裙摆甜蜜拥吻的新人拍着婚纱照,遛狗运动的当地居民,更多的人则是面对大海静坐,即使旁侧友人相伴,但什么也不必说。
(直面西山日落,没有半点儿多余的遮挡,紫色的光芒如纱如汽,和海风一样温柔。)我和阿涵直接找了块码头最西边儿的延伸之处坐下,直面西山日落,没有半点儿多余的遮挡,紫色的光芒如纱如汽,和海风一样温柔。日和岸之间,广漠的太平洋水荡涤左右,时常有渔船由远靠岸。对着遥远又仿佛很近的余晖,我们噗地一声儿拉开啤酒,好在没有气泡溢出,时光到此为止都是幸福的,简单平和。“干杯,敬夕阳。”当时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犯了矫情病似的吟诗一首,和旧时济南的故人把酒临风。一个城市蔓延到另一个城市的牵连,把地理和经历都串接起来。在夜色中,这就是我的幸福。
几口酒下肚后,阿涵渐渐开始跟我聊起她两年多来的故事。“越来越觉得,活着都他妈是受罪。”她赫然亮出腕间用手链遮挡起来的疤痕,哪怕早已经留下肉疤,但它们赤裸裸地暴露在太平洋的蔚海之上,这样的红和这样的蓝,我触目惊心。
求而不得是阿涵的苦楚。谈话中,我渐渐知悉,她的悲伤自舍而不能的爱情缘起,夹带一些根植骨血、生来如此的消极。这些外来、强加的由头,迫使阿涵前些日子精神紧绷,从午夜的港岛悄然出走,在阳朔山水间,呆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曾经很多次想到结束生命,不过是一觉睡到天荒地老而已,那一瞬间真的是真正‘看开了’。交际、朋友、爸妈,我都无暇顾及,这样的结局,也是他们自己人生需要承受的。”在前些日子的那个黑夜,我不知道她怎样度过惶恐和释然。其实我们所谓的释然和看开,或许和她及他们理解的“看开”,是不一样的。
越往后聊,阿涵的语气就越落寞,仿佛一块儿刚从急冻室取出的冰,暴露在炽热下,或是捏在滚烫的手心。只一会儿,冰就融化了,可是它的余温残存于掌间,你的双手不知不觉间也沾染冰冷。
平日我俩联络不多,她也鲜少更新社交软件。阿涵曾经拍摄过一部纪录片《反聪明手机》,聚焦年轻人的生活被智能手机所捆绑的现状。那天我才知道,阿涵从大学起就深陷精神困扰的泥淖。
只是我们全然不曾发觉,包括我们乐队几个平日在一起厮混的朋友,她在我的印象里,至那天前,都是一个生活在阳光下、甚至令人羡艳的青年。
她不过是在藏起冰冷。
(太平洋的风,从远方呼啸及近,大势不减;船只在瞳孔中从点到面扩张。脚下有飞溅起来拍打堤岸的缓涛。)其实我完全知道,阿涵的生活状态,在当前许多年轻人身上,大体有之。不过因为,阿涵曾经与我共同经历弥足珍贵的大学,幼稚、愤怒但又可爱的摇滚乐队。因为这样新旧记忆的冲撞,辅佐上大洋尽头戛然而止的夕阳,或许我又有些矫情了。你脑海中坚强、无比明媚的那个人,指不定哪天就暂别大伙儿,暂别人间。
听着阿涵的故事,恍然间,我觉得自身的孤旅,不过是天底下最小的事。即或我的旅途之所以孤独,还含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但那在生命面前,不过也算是视为蝼蚁了。
后来,酒喝干了。我们的谈话也因为余晖已逝而告一段落。太平洋的风,从远方呼啸及近,大势不减;船只在瞳孔中从点到面扩张。脚下有飞溅起来拍打堤岸的缓涛。杂存一些海洋生物在深沉大洋中腐朽的腥气。内陆山城远道而来的孩子少见得很,有些好闻。
“香港的云总是那么低,”阿涵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远方与天空,“这和山东不同,似乎一伸手就能触碰。其实什么也触碰不到。”我看到港岛西边儿,头顶为原点,天已慢慢黢黑了,不少云朵执拗在海面之上。挥挥洒洒地晕染,越往山海交界,越透露出丝丝粉红与赤橙。
阿涵在码头最西边儿的延伸之处,面对日头隐去的方向大张双臂,闭上眼,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我把这一行为当做是徒手攀云。在想要哭泣、却又碍于某些桎梏不得畅快之时,我也倾向于抓住深呼吸这根救命稻草。
排浪的不是惊涛。踟蹰于济水与太平洋之间,勾留在她的呼吸及每粒海水的轻微撞击,伴随行将消去的霞光:方今,缄默是最好的纪录,同太平洋一道睡着。
2018.07.12
-END-
文图 | April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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