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风俗，农历三、九为大集。当此日，以河道为场地，大集在凌晨四时就热热闹闹地摆起来了。占河道成集，却起名叫海河大集，只因此河道通海。
物尽其全，除了搬不动的房子，摆的那真叫个铺天盖地。只要不是汛期，是不会让河道闲着的，因为一年里有十一个月河道里是无水的。开始大集只在河道里搞，后来就蔓延到近旁的街道里了，把交通堵得死死的，附近居民叫苦不迭。再后来连二手汽车都来凑热闹了，高低贵贱，应有尽有，真是闹大了风景。
近几年城市搞扩张，周边农村城市化，到处拆迁，许多村民如同分了祖宗爷爷的股红，漏了雨的，塌了墙的房子，政府拿皮尺拉了拉，都能分到钱，菩萨加八个观世音都没有这般普渡过众生。多少人活了一辈子也没挣到六位数的钱，现在存折上都是七位数起步。
许多太爷太奶一辈子没进过镇上银行，现在都要求坐孙子的车亲自到银行里开户。上车后还很骄傲地甩给孙子二百个元，声腔高高地“油钱”，那势态谁敢不应承。到了银行，就要能打出一行行拆迁款数字的存折，银行卡是一定不要的。然后用颤抖的手，干枯的指头，去触摸那数字后的零，一遍又一遍地数。明知道不是点票子，却还是习惯地在指头上吐口唾沫。
回家后，太爷直接关门，招呼老太婆赶紧把存折缝进枕头里，想分钱，怎么也得等太爷抱着枕头睡半年再说。甭管谁来，第一句话就是“那是我的钱！”。你问他，拿这钱干嘛用，他就得意地告诉你：“赶大集，买好吃的！看唱戏的！”
在娘还没住进医院时，为了逗娘开心，叶梓遥经常问，自己是不是娘抱来的，寻哪个算命的，说自己都该是富贵命，怎么几十年了，还这么穷。快快告诉我，亲生的娘在哪里，我要去找她，看看是不是拆迁了还等着给我分套房。气得娘忘了疼，吩咐大儿子，快找笤帚疙瘩，打回娘胎去，从小就没打明白，现在还得打。叫他知道亲娘是谁。你就没有拆迁的命，要钱自己凭本事挣去。你要有孝心，就背你娘去赶集去，我要去看耍猴的。
娘有时也问，许久未赶集了，不知老魏头还能赶集不？
到娘走，叶梓遥也没有背着娘去赶过集，那时娘已经动不得了。而且现在的大集上，已然没有耍猴的了。
娘走后，叶梓遥就没进过大超市，尽管家对面的广场抬腿可到。里面的超市大得不得了，上下六层，海大的面积，自动扶梯空中交错，看着眼晕，站着哆嗦，走了一圈，基本上就找不着北在那儿了。卖东西的，娱乐的，吃饭的，文化展览的，体育健身的，卖车的，卖能源车的，啥子都有，一天都不一定能逛完。
这么近的地方，也热闹，三年来，叶梓遥了无兴致。
每到三、九大集，叶梓遥都是要去逛一逛的。幽幽灵魂深处去附许娘年轻时从老家走三十里路赶集的心念。
大集上有什么，只有着凡凡众生，娘如有魂魄，也会在这里遇到。
叶梓遥逛大集，并不在意买东西。就喜欢每个摊子与人胡侃。
“你这黄瓜没有瓜味,化肥施多了吧？”
“这茄子去年的吧，都有褶子了，没有年轻点的嘛？”
“侬这西红柿长得太丑了,有长得俊的没？”
“胡椒卖得太贵了，给个会员价吧！”
赶大集的，会员价？从哪里论都不知道。开始时，摊主气得恼了，唾沫星子飞半天，解释自己的东西多好，多新鲜，多便宜。叶梓遥就站在旁边不慌不忙地听着，也不打断。没听够，呛着肺管子再怼两句，逼得摊主唾沫星子再飞一会儿；听够了，就恍然大悟般地说“对，对，对，唉呀呀，还是你内行啊！懂了，懂了。”转变之快使人错愕。倒也能引来一堆的人围观，哄笑。
等他走远了，摊主挠着头皮，还在云里雾里转悠呢，到收摊时也没想明白这个人是干啥的。次数多了，相熟的摊主就懒得搭理他，顾客多时，装聋听不见，人少时，见他来了，不等他开口，直接怼过去“今天的货不强，下一集，下一集，定给你留两个如花似玉的，保证您挑不出毛病。”
叶梓遥折腾完了摊主，最后还是掏钱买货的。卖货的不撵客，所以摊主不敢口出恶语，只求他别胡说八道就行。熟摊主闹完了，叶梓遥就踅摸生面孔再来一遍。
这就是叶梓遥赶大集的快乐，这也是逛超市不曾有的说话的快乐。
远远的，叶梓遥看见了娘说的老魏头。
老魏头，的确是老了，九十一岁了，却还是能来赶集，他很少买东西，有时买很少的东西。
他居然是骑着自行车来赶集的，自行车倒是年轻的很，浅红色车身，无梁，链条上有盖瓦，蹬一下，哧啦一声。他很缓慢地推着自行车，佝偻着背，与一些岁数大的摊主一一打着招呼，内容几乎从无变化。“来了”，“啊”，“下集来？”，“来啊”，“下集见”，“下集见”。也有变化，“老不死的，还活着呢”，“你不死，我哪敢死啊”，“活着不受罪啊？”，“挺好，挺好”，“哪，下集来，我给你留点新鲜的”。
每来必从集东头走到集西头，再拐回来，与另一面的摊主老头再招呼一遍。
叶梓遥默默地跟着他，老者走完了流程，寻边上不碍事处歇息，就这么扶着自行车，站着，不坐。眼睛茫然地看着大集上的人来人往。就这么看着，看着，许久，许久，许久。
他看的是人，他看的也许不是人。
临近中午，集慢慢散去。老者缓慢地倒过车头，左脚支地，右脚缓缓地发动着自行车。
自行车发动了，左脚刹时离地，那一瞬间，驾驶自行车的已不再是一位老者，分明是一位轻盈的年轻人。嗖地一下，浅红色就向前冲出去了，哧啦，哧啦，从容而灵巧地穿过人群，稳稳地平衡着，有力地蹬着。不再有一丝刚才的缓慢，迟钝，有的，就是背影里透射出的矫健的光芒，远远地，缓缓地逝去了，那一抹红色。
叶梓遥怅然而立，心颤，老者眼里的迷茫，像极了娘临走时眼神。
回头望，哪一个，是娘赶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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