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等待本身就是结果，行程本身就是旅途，所谓的目的地不过只是人生变幻无常风景的一部分罢了。

友人带孩子出门，孩子才两三岁左右。我们要走下长长一条楼梯，孩子双手抓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爬下，那条楼梯不长，成人半分钟就走下去了，我们大概都会在楼梯口一把抱起孩子就快步下楼吧，但友人在旁谈笑风生，对孩子微笑，点头，任孩子慢慢地下楼梯，微笑对我说不好意思，要等一下呢。

多美的“等一下”。我自然愿意等，也很愿意学习如何等。

我们都不喜欢过程，我们皆想马上抵达目的地，想马上抵达那一处让我们打卡分享的美好景色，然后立刻抵达下一个更美好的目的地。我们渴望瞬间转移的能力，我们期盼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所有的事，我们执迷于节省时间，虽然我们不知道省下来的时间该如何处理。

友人的“等一下”，让我领略等待的美好，懂得如何为另一个生命体驻足等待，微笑与其同行之乐。科学老师要小学生们种豆芽，让我们一天一天等待豆芽发芽，原来是为了我们学习静观生命的步伐。岛国没有四季转换，我们难以体会在严冬等暖春的滋味。花开花谢以后需要下一个花季才能再逢花开，懂得此花此景是一整个季节，穷万物之力酝酿出来的，自然也就懂得了感恩之心。

疫情期间，居家的日子里，我向往的是每天的落日。廿四小时里的那40分钟，天色变化之多之快，又短暂得叫人还未尽兴就结束，只得等待下一个黄昏。后来发现，喜欢观赏夕阳的人们，总会不约而同地前往观赏日落的最佳处，选择最佳位置，在等待落日之时，有人会花时间好好准备拍摄器材，有人会独自静静坐着，有人会与随行的朋友闲聊，有人会在近处缓缓踱步，有人会翻书阅读……构成一幅“等待”的美图。

我常常想，倘若这些人们都住在小王子的星球上，倘若他们只需要稍稍挪动椅子就能观赏无尽无数的日落，他们是否会对日落如此着迷？小王子毕竟是离开了自己的星球后，才开始想念日落的。

我于是终于明白我为何如此迷恋夕阳和暮色了。

不知何时起，就再也不以等待为苦了。泡茶时，懂得静静等待茶味渗入整杯热水之闲乐；也懂得体会滴滤式咖啡每一刻香味变化之惊喜。等地铁时，懂得悠悠观人之趣味；也懂得花上几个小时的车程只为了体验美食或美景了。等待本身就是结果，行程本身就是旅途，所谓的目的地不过只是人生变幻无常风景的一部分罢了。

有的等待叫人苦不堪言，我没有经历过长堤塞车时的困境，没有经历过班机延误被困在机场好几天的窘境。开会迟到了，让一群人等自己一人，令人内疚无比；苦苦痴恋而始终没有回报自然也会叫人内心煎熬，发狂发痴。等待是两极之间的灰色地带，其本质就是不确定性，而人总不喜欢不确定性，我们喜欢一目了然的艺术作品，我们趋向名家鉴定的美食，我们为商家卖力推介的减肥药和整容技术砸钱，乐此不疲。

但等待毕竟有其可贵之处。我很庆幸经历过写信的时代，那种来信与回信之间引颈期盼的日子，想来一点也不苦，反而因为有了未知，而增添想象与盼望。母亲十月怀胎，亦是美丽的等待，母亲在宝宝出世前有足够时间与之同处，彼此亲密陪伴，孩子出生后，母子之间的联系与默契是无可取代的。

或许我们的一生便是一场为死亡进行的等待。因为这么一场等待，死亡不仅仅只是朴实无华的回归与转化，而是用整个生命酝酿而成的华丽之梦……生命如是一场等待，那么我们也就可以选择，在等待中，可以做些什么。

我有一友，约见时常常迟到，渐渐我也不会准时赴约了，但我也因此发现了闲散潇洒之乐。朋友见面，以心情佳为前提，以闲适为逸趣，彼此相约，不计较时间，不被彼此束缚，另一方未到，自己可趁机独处，并不因此坏了心情，反而因为有了忽然腾出来的时间而开心，且也因为对方并非急急忙忙奔出家门赴约而为对方感到开心。兴之所至，忽然转进了没见过的咖啡馆，忽然友人也到了，乐上加乐，莫过于此。能够为美好的人与物腾出时间，为其好好等待，何其难得，何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