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多次说做人没意思。
其实母亲衣食无忧，三个儿女成家立业，生活安稳。尤其是小儿子，近几年赶上互联网产业红利，赚得人生第一桶金，扬眉吐气，买房买车，娶妻生子，又提携兄姊，照看父母，一大家人蒸蒸日上。
这些不是母亲曾经梦寐以求的吗？
犹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念叨的一句话是：“等你们都考上了大学，都有了工作，我就不那么辛苦了。”后来两个弟弟相继大学毕业，找工作并非难事，为了更好的薪酬不断跳槽，工作总是越换越好。母亲又说：“等兄弟两个都结婚生子，我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彼时我这个大姐偏居一隅，教书育人，相夫教子。看母亲灰头土脸，游走于县城混泥钢筋之间，为一天80多元收入的工地小工早出晚归，蓬头垢面。总觉得母亲没必要如此辛苦，但又说服不了她。
这样过了一年多，母亲反而适应了县城生活，认为比在乡下种那一亩三分地的日子要好，收入要高，每天80多元每月两千多元的收入，让母亲感受到劳动创造价值的喜悦，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恰好此时大弟媳怀孕，而我们也不愿母亲如此辛苦，借机劝说母亲到省城去照顾儿媳，熟悉环境，以后更好地照顾孙儿。为了儿孙，母亲又从县城来到省城，开始学习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很难想象，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陌生的环境，习性不同的媳妇，并不拿手的家务……这些都是障碍吧。母亲并不是一个能干的人，大字不识，又不懂学习，不会接受新知识，不懂得结交人，对人有着可怕的偏执与警惕，节俭到极致……但她终于适应了省城的生活。
这时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要是小文买了房子结了婚，我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或许老天眷顾她老人家，一转眼间，小弟成家立业，过得比我们兄姊要好得多。母亲真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母亲仍旧不开心，梦想成真的感觉，扬眉吐气的感觉，好像只持续了一年半载。母亲又开始陷入困境，她实在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难道梦想的实现也就是梦想的破灭？
母亲为什么会说做人没意思？
首先，是因为她忘了自我。与母亲几十年的摩擦与磕碰，深深地感到母亲把她所有的精力投射在有限的外界中。在老家时种田、种烟、种地瓜……她早出晚归，争分夺秒竭尽全力，回家做饭、喂猪、洗衣……后来到县城做小工，披星戴月不知疲倦。到了省城，又是陀螺般地忙着带孙子、做家务。现在孙子大了不用操心了，也一样遵循着忙碌的节奏。
她的忙，是浪费时间的忙。超市买斤花生，她一个一个地挑，挑上个把小时。拖个地板，她拿手帕蹲着个身子在地板上抹，能抹个上午。洗个衣服，她一件一件手洗，搓了又搓，搓个半天。拖把、洗衣机都有，她信不过。我时常怪她做事情慢，其实就算她把事情都忙完她也闲不下来，闲下来不知道该干什么。总是不断地找一个又一个事情来填补时间的空白。让她坐一坐，看看电视，她好像犯罪似的不安。
“忘了自我”还体现在人际关系中。她的眼睛永远是关注别人的，而很少看到自己。她看到了别人对她的不恭不敬，对她的不屑、轻视，但不知道找找自身的原因，试着改变自己。
其次，母亲对别人有着很深的警惕与偏执。在母亲眼里仿佛没有好人，人性是恶的。她马上要奔古稀了，可是没有一个朋友。她认为别人都是不怀好意的，接近她是有目的的。我曾开玩笑打趣她：“你有什么利用价值呀？值得别人来哄着你。”其实也曾有那么几个人真心想与母亲作伴、聊天，可是她通通拒之门外。或许是因为聊天时总有一两句话不投机，或无意中触伤了她。在母亲有限的认知中，已经形成了她自己的观念，把别人的观念排斥在外。当然，好处是谁也不可能从她身上骗走一分一厘。如今一些推销保健品的小青年把老人哄得心花怒放慷慨解囊，但这招对母亲是毫无用处的。
再次，母亲骨子里的谦卑。或许是和她的经历有关。母亲自小被亲身父母遗弃，当人家的童养媳，处在一个兄弟姐妹多的家庭，从小没有接受过教育，也没被爱过，所以她对别人也缺少这种爱。从小到大，我们姐弟三很少享受母爱，不被她打骂就万幸了。后来她嫁给尚在部队当兵的父亲，父亲是高中生，而她自己大字不识一个，总觉得高攀了父亲。后来又面对大学毕业的儿媳，更觉得低人一等。
还有固执，真是一条道走到黑。母亲的观点是根深蒂固的，只要是她形成了的想法，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回。什么“男人会变心”“女人要自己会赚钱”“小孩不能宠”“要节俭才有家业”“人心都坏”……许多许多，她自有那一套，影响着自己也影响着儿女。
节俭到吝啬。老一辈人都是经历过苦日子，甚至有过差点饿死的经历，节俭是他们普遍的习惯，但母亲的节俭却到了极致。为了省电，晚上去卫生间可以不开灯，阳台上洗衣服不开灯，厨房洗碗就着客厅里的灯光。为了省水，洗米洗菜的水留着洗碗，洗碗剩下的水留着浇菜，洗脸洗衣服的水留着冲马桶。这样一来，做事慢了不说，又累，又让儿女们看了累，有意见。她不但自己节俭，又要求儿女节俭，一时半会忘了关灯、关水，她唠叨个不停。至于电视机、电风扇、洗衣机、空调，为了省电，她从来是不用的。
不爱学习，不接受新事物，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母亲那个年代的人有几个接受了教育？大多是大字不识一个，但随时代发展都会认许多字了，可她不会。老爷爷老奶奶都人手一个手机，她不要，到前年才开始用手机，可是只会接不会打，因为认不到姓名，经常把电话打错。打给大弟却打给了小弟，教过她几次，可能年龄大了记性不好又忘了。劝她多看些电视，了解一下周围或别人的生活，可她一来没时间，二来有时间也舍不得那个电，又听不太懂，看不太懂，所以不了了之。
那天母亲说自己没什么东西特别爱吃，也没什么东西觉得好吃，食物吃饱就行，衣服能穿就行，房子能住就行。母亲对物质追求是十分寡淡的。
“做人真没意思”，或许是母亲对人生的一个总结吧！因为种种，母亲认识到人生也不过如此而已。至于母亲的种种性格，我想每个人都一样，有着人性的优点与缺点。你、我、他，每个人都像母亲一样，为人生而苦恼，为人性的弱点而苦恼，为不可捉摸时隐时现的烦恼而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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