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生前,朱安被当做空气般忽视,但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在京时,鲁迅有记账的习惯,临要南下,他特意留了一笔钱放在友人处,以备不时之需。鲁迅离开北京之后,每个月给西三条的家寄钱,足够让她们维持中上水平的生活,并且从不拖欠。
朱安没去上海参加鲁迅大葬
鲁迅逝世。怕母亲承受不住,陪在鲁迅身边的周建人第一时间把电报发给与鲁迅失和多年的周作人。而为了壮胆,周作人特意到学校叫了兄弟俩的朋友一同去跟母亲报告噩耗。好在,被兄弟们敬重的母亲自有她特有的敏锐和坚强。
第二天,西三条就设立了灵堂。冷清的西三条骤然热闹起来,送花篮、送挽联,鞠躬、慰问的,络绎不绝,当然免不了敏感的记者们,也免不了在报纸上对西三条的女人们描述一番。
鲁瑞和朱安没有赶去上海见鲁迅最后一面,没去参加他的大葬。鲁瑞年迈且伤心,朱安则知道“事实上又难成行”,毕竟,尽管多年来被忽略,但依然是“鲁迅夫人”,这样的身份到上海露面可能造成震动。何况,她也没有接到让她去上海的邀请。
此后,家族观念浓厚的朱安一度通过周建人诚恳邀请“许妹”携子搬到北京,一是婆婆丧子之痛难以平复,儿媳孙儿应该是婆婆最想见到的人。二是许广平母子在外孤苦度日也不容易。
许广平自然是拒绝的。为鲁迅,朱安想到的是尽孝,也愿意代他养育孩子;许广平要做的事,是留下他的遗作——编辑出版《鲁迅全集》。
将鲁迅遗作授权给许广平
与此同时,鲁迅的北京好友常登周家门,跟鲁瑞商谈鲁迅的版权和版税事宜。鲁瑞对许广平扶助鲁迅、养育孙儿感激涕零;而朱安给许广平的首次直接通信,则是一封鲁迅遗作的授权委托书。
不能避免的是经济问题。
鲁瑞给许广平的信中曾有这么一句话:“白发老母,及黄口婴儿,皆累及于你……”言下之意是:媳妇,我往后的生活,就靠你了。尽管她还有两个儿子,但长子长媳的传统让她将媳妇当成了依靠。朱安呢,更是只能指望丈夫遗产继续过日子。
从鲁迅去世到1938年初,鲁瑞和朱安的生活靠的不是近在迟尺的周作人(周作人还要抚养周建人断了关系的北京妻儿),而是远在天边的许广平,当然,她们吃的是鲁迅的遗产,理直气壮。
战争期间,许广平负担吃力
战争前,一直为鲁迅出书的北新书局按月支付版税,北平家一百元,上海家两百元。战争后,书局关门,由许广平每月给北京寄去一百元生活费。那一阵子,婆媳信来信往,谈得最多的就是钱。
战火越烧越旺,每个人都过得很辛苦,许广平不例外,没有工作的她也没有直接的生活来源。鲁迅去世后,她立志传承鲁迅伟业,自筹资金自负盈亏整理、印刷、出版全集,资金来自预付款,等书出版面世了,战争也来了,书业萧条,好不容易收回来的一点书款,连还债都勉强。幸好还有个鲁迅纪念基金,她借取基金付房租、吃饭、养育体弱多病的幼儿,还得负担北平的那个家。
周作人负责一半家用
日子越来越苦,儿子多病,许广平在给婆婆的信中开始叫苦。一开始婆媳还能互相理解,战争持续一年以后,鲁瑞一面体谅,一面难免有抱怨。她明知儿媳不容易,接受生活费毫不含糊;她还有另外的儿子,却不肯麻烦他们,或许怕苦了亲儿子?
这个时候,鲁迅早年的朋友也看不过去了:有的该尽义务的不尽,有的要负债尽义务。在他的提议下,许广平以极低的姿态写信给周作人,在说明鲁迅遗作版税情况及目前生活现状后,“乞”他能负担一部分。周作人没有回信,倒是用实际行动负担了一半家用。
许广平松了一口气,但依然负担重,尤其是南北通兑艰难,以前一百元寄费只要几毛钱,如今要几十元。周海婴气喘频发,医生建议送他到温暖的地方,比如去香港休养治疗,可惜没有钱。
偏偏鲁瑞的体谅之心越来越淡薄了,对现实贫困的焦虑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激发了人的自私之心,尽管她承认也听说汇兑猛涨,但也默然表示时势使然。许广平只好托北京的朋友每月给老太太送去生活费,算是她借的,之后她再找机会托人带钱去还给他们。
这样做当然不像以前那么固定而有保障,常常地,米缸见底了还不见钱的踪影,急用时更是一夜急白头。鲁瑞呢,宁愿不断地向许广平诉苦,也不抱怨她的亲儿子。宁愿让朱安放下颜面去拜求鲁迅的友人,也不肯去劳烦他的二儿子。
此时周作人已经下水,可谓有钱,有钱了的他口头上同情寡嫂,行动上仍每月承担他那一半并不增多的生活费,此外便是在八道湾大兴土木,钱用不完,则下馆子、吃酒席、买貂皮大衣……
生活苦,鲁瑞许广平婆媳生嫌隙
苦啊苦,鲁瑞面对上涨的物价,继续向许广平诉苦,并自作主张从北京朋友那多取三四十元以提前储存必需的煤,许广平也苦,三四十元,说得轻巧,一急一怒一委屈,就有气了:“海儿多病……收入毫无……上海物价也贵到不能细说……长此以往,卖身也无补……”
这年年底,许广平有了一个到南洋工作的机会,找工作不容易,她想去。她这一走,肯定没办法按月寄钱,她给北京朋友寄了400元,让他按月交到西三条去,这笔钱能维持10个月,也算仁至义尽。
气性和两个儿子一样大的鲁瑞,因为许广平一时冲动下的不谨慎言语,而再也不领她的情了。她给周家好友许寿裳写信,控诉声讨许广平,意思是物价上涨,给的钱还和以前一样少。老太太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气愤,甚至斥责许广平“损害豫才生前之闻望,影响海婴将来之出路”。
儿子那边呢?周作人那么有钱,也没有给她加生活费啊,老太太对许寿裳说:“启明藏拙未遑,乔峰又力薄能鲜,奈何奈何。”把苛责给了艰难困苦中的儿媳,无限的爱护和理解,给了剩下的两个亲儿子。也不能全怪鲁瑞不体谅,因为她听闻许广平有相当可观的收入,老太太认为这收入一定是儿子遗留下来的……多是谣传,都是误会。
主客观原因致使许广平断供
气归气,发泄归发泄,许广平继续每月寄钱,鲁瑞继续每月收钱。1941年9月30日,她们最后一次通信,从此断了联系。
客观原因是,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日本宪兵的抓捕对象没有漏过鲁迅家属,许广平被关押76天,之后,惊魂未定、东躲西藏、贫病交加的许广平自然无暇顾及北京西三条的生活。但之后直到鲁瑞去世,知道朱安独自生活,许广平也没出现,不能说,断了联系,也有她的主观因素。
鲁瑞于1943年4月22日去世,她的遗愿是,周作人每个月把给她的零用钱一分不少地给朱安,周作人应允了,更为他的母亲花费1万4千元巨资厚葬。
鲁瑞去世了,即使每月有小叔子的资助,朱安的生活依然困窘。
朱安登报卖鲁迅藏书
1944年8月25日,上海《新中国报》刊登了一则关于鲁迅藏书拟出售的消息。从内容推测,这有可能是周作人的主意:要么引出许广平,由她继续承担义务;要么卖掉藏书,朱安有钱了,也就不用他资助了。
鲁迅的好友内山完造看到信息后,写信给朱安加以阻止,朱安回信表示生活所迫实属无奈,在刻意对周作人每月给自己150元生活费表示感谢之余,不忘强调当年将出版权授权给许广平,由许广平负责婆媳生活费的约定。
售卖藏书的消息令许广平大为震惊,她十万火急写信阻止朱安。
她解释过去为什么“消失”: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汇兑不便,熟托的朋友不在北京,才会一时断了接济。她也时时向周建人打探她的消息,设法给她汇款,可“也做不到”……也许吧,炮火连天下,什么事儿都有可能。
她许诺朱安:“我还比较年轻,可以多挨些苦。我愿意自己更苦些,尽可能办到的照顾你……你一个月最省要多少钱才能维持呢?”
她继续叫苦:“你只自己,我们是二人;你住的是自己的房子,我们要租赁;你旁边有作人二叔,他有地位,有财力,也比我们旁建人三叔清贫自顾不暇好得多。”
另一方面,许广平通过法律、人情等方面最终保住了鲁迅的藏书。
鲁迅生前的几位朋友到西三条和朱安说道的时候,朱安有一句话令人动容,她说:“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许广平继续负担朱安生活
这时,是1944年10月,正逢抗战最后一个年头,时局动乱,汇兑未通,许广平又“消失”了。朱安只得写信给之前许广平委托来劝她不要卖书的朋友,不久,“大救星”来了,许广平请托了她两位朋友给朱安送去2万元法币,收到钱的朱安给周海婴写信表示感谢。
从此,鲁迅一北一南两个家,在经历了种种矛盾、误会、不满、暗争之后,重新又续上了联系。
其实,出售藏书的消息出来后,就引来了社会各界的关注,捐款捐物的大有人在,但朱安为顾及鲁迅的名誉,坚辞不受。送来的钱也不少,朱安其实是太需要了,但她像个孩子征询监护人一样征求许广平意见,许广平不同意,并且表扬朱安很自觉地不接受外界捐款的行为,这么多年她自己也是这样做的。是啊,许广平是为继承鲁迅遗志万死不辞的,是心怀天下的。
因为健康问题需要额外花费,朱安少不得像以前婆婆鲁瑞一样:抱怨、叫苦、哭穷。并非不体谅,实属无奈。1946年,鲁迅逝世10周年纪念活动,鲁迅作品铺天盖地发行,这是政治的一部分,也意味着版税,经济宽裕一些的许广平应是更从容地照顾到朱安了。
与此同时,周作人的汉奸案也到了即将判决的紧要关头,八道湾的房子或将作为逆产被判决没收。为此,也为整理鲁迅那些险些被卖掉的藏书,许广平带着周建人签过字的给朱安的房屋处理委托书,到了北京,进了西三条。差不多两个星期,许广平几乎天天把自己埋没在鲁迅藏书之中。
将八道湾房产赠与周海婴
许广平返沪后,朱安跟她说八道湾房产的事,她的那一部分赠与了“儿子”周海婴,也许是为了老有所养有儿送终,也不能不说是用这种方式感谢许广平这么多年的扶养。
1947年,朱安病了,西医中医都看过,心脏太弱无从治疗了,朱安坦然接受。她按传统方式要求好的棺木,要求和鲁迅合葬,缛节该有也要有……
儿子生着病的许广平无法赶去北京,但她写信给北平地方法院院长,要求“丧事从简从俭”,理由是鲁迅生前表达过死后“埋掉拉倒”的思想。至于跟鲁迅合葬,这肯定不是鲁迅想要的,也不是许广平能接受的,她很妥帖地将朱安葬在婆婆鲁瑞身边,也算生前死后相依为命了。
“五七”的时候,七个和尚被请来念经,最后一次为朱安的亡灵超度,这是她强烈的遗愿。
一切纷扰均远去。
朱安眼中的家人
朱安是怎么评价和她有重要关系的几个人的?
她一点也不虚伪地说许广平待她很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维持我,不断寄钱来。”她一句话总结许广平“的确是个好人。”
谈及“儿子”周海婴,朱安似乎一下子忘记病痛,神采飞扬地对记者“炫耀”:“海婴很聪明,你知道吗?”
对于丈夫鲁迅,她的评价准确而客观:“他对我并不算坏,彼此间并没有争吵,各有各的人生,我应该原谅他。”
内容源自李伶伶《鲁迅家的细碎往事》,图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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