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的奶奶,就是新福奶奶。这是一个不能只用一篇简单的文章来记录的奶奶。她不是一个故事,她是一部长篇章回体小说。
我小时候,对各种各样的漂亮石头爱得发狂,她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喜欢石头啊,你在我们自己村子里哪找得到什么好看的啊!你得到江口去啊,那里有江水冲下来的数不清的石头,去吧,到那里去捡。”我满心欢喜,独自一人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了江口水电站。站在怒龙奔腾的义乌江边,我看不到裸露的滩头,也没有找到新福奶奶所说的数不尽的石头,我在水电站边徘徊着,寻找着下脚点。一个过路的老爷爷看到了我,把我骂跑了:“你不要命了?!还想从这里下去?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淹死在这里?!”妈妈不知怎么的,就知道了我到江边找石头的事儿,她又惊又怕,问我是不是鬼迷了心窍。我对妈妈的激烈情绪莫名其妙:“是新福奶奶叫我去的啊,她说江边有很多漂亮石头呢!”妈妈二话不说去骂了新福奶奶一顿。
我到今天也没有明白新福奶奶为什么会怂恿我到淹死无数人的江口去捡漂亮石头。平日相处,她从没有对我恶语相向,甚至连让我不舒服的话都不曾说过一句,她永远都是笑眯眯的,鼓励我们去做各种各样的事。
我家里有一张小方凳,是用外公瞒着外婆偷运到我家来的木料做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木料,只记得那张小方凳有一股扑鼻的香。我们姐弟都很喜欢那张小方凳,吃饭时都要抢着坐。有一次新福奶奶到我家来,对这张小方凳赞不绝口。第二天,我们几个小朋友在门外玩耍,新福奶奶笑眯眯地走过来,和蔼地说:“怎么坐地上玩,多不卫生啊!快回家把小方凳拿出来坐啊!”我跑回家,拿了几张小凳子出来,几个小朋友各自坐了。新福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玩,她不经意地靠近我坐的那张小方凳,蹲了下来。嬉戏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天色暗了下来,小朋友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姐弟照例又要抢小方凳,结果扑了个空,小方凳不见了。我一拍脑袋,小方凳还在门外呢。我急忙跑出门,几个小凳子果然还在,但是偏偏不见了小方凳。我懊恼万分。
大约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我们到新福奶奶家玩捉迷藏。一楼的空间明显不够我们疯的,躲藏的地点迅速扩张到了二楼。就在我屏气凝神,小心地藏匿自己的时候,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气,我迅速扭头,没错,我看见了我家的小方凳。我忘记了自己不能暴露目标,兴奋地喊了出来:“这是我家的凳子!怎么跑这里来了?我还四处找呢!”我抄起凳子就跑下楼,一气儿跑回了家,把凳子拿给爸爸妈妈看。爸爸接过凳子,翻转着检查了一遍,肯定地说:“没错,就是我们家的凳子。可是,怎么上面写着‘新福’?”爸爸皱着眉头,指指小方凳底部歪歪扭扭的两个字。这张小方凳我太熟悉了,简直比对我自己掌心的纹路还要熟悉,我清晰地知道凳子腿上有几个磕痕,凳子面上又有几道划痕,面对多出来的“新福”二字,我惊呆了。爸爸说先把小方凳留下,看看新福奶奶怎么说。
新福奶奶一直到去世,也没有到我家来要回上面写着“新福”二字的小方凳。
新福奶奶有一个特殊技能,煨老鼠。你没看错,就是把捕鼠笼捕获的老鼠像煨红薯一样煨起来吃。我们那一片儿的小朋友都吃过新福奶奶煨的老鼠肉。现在回想起来,我不能相信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一段经历。
新福奶奶像杀兔子一样,先把老鼠处理好,然后像包粽子一样把老鼠用箬叶包裹好,将它煨在预先埋了炭火的灶膛深处,便不再管它,直到香味飘出。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直杀进鼻腔的香气,闻到的人无不当场流口水。一只老鼠的肉非常有限,新福奶奶将肉撕成细条,每个小朋友都能分到一条。我完全不记得老鼠肉的味道(也许是晓事以后对老鼠的恐惧与厌恶让我选择性失忆了)。但我分明记得,新福奶奶自己是不吃的。当我长大了,懂事了,我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部从身体里掏出来,换一副新的。
新福奶奶的丈夫就是新福爷爷,他比新福奶奶小两岁,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妇唱夫随的典范,新福奶奶所说的每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天王老子颁发的圣旨。他的一生,全部都是以新福奶奶为圆心运转的,从来没有偏离轨道半分。新福奶奶笑眯眯地对我们这些小朋友说任何话,他都在一旁洗耳恭听,从来不会有任何异议,甚至连他的表情都与新福奶奶如出一辙,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有时还会频频点头,以示赞同。新福奶奶哪怕只离开家门半步,他都如影随形,陪侍在身侧。
新福奶奶有两个儿子,分家的时候,她把一口水缸给了大儿子。结果分家当天大儿子就冲到新福奶奶家,把她家厨房里的那口水缸砸烂了。我隐约听说,她给大儿子家的水缸是屋后起出来的,是当粪池用过的。但是我始终无法相信这是事实。这得是什么仇怨,才能做这么恶毒的事?!
小时候不会去想,想了也不会明白的关于新福奶奶的很多事,成人后我偶尔想起,明白了。明白以后,我又糊涂了,新福奶奶莫非有摄魂术?新福爷爷对她言听计从,我可以理解成是因为她御夫有术,那我们这一众小朋友呢?为什么我们全都对她说的话从不怀疑,她叫我们做的事,我们从不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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