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dragon_fire | 来源:发表于2021-05-17 09:48 被阅读0次

    当我在生命之路上奋力奔跑时,旧时光与曾被珍视的一切都被轻易的甩在了身后。许多年后,我已经站在了而立之年的路口,才终于借着片刻喘息之机驻足回眸,在重重迷雾中寻到了她的身影。

    那是我的母亲。

    我是母上大人的第一个孩子,她在我身上倾注了很多心血。三十年前的农村普遍重男轻女,再加上家长们普遍不重视教育,鸡娃是不存在的。在这样一片和谐的社会背景下,我的母上大人竟然无师自通的走上了鸡娃的道路,导致我在入学以前就已经熟谙乘法口诀,会写自己的名字,算得出简单的加减法,背得出李白的诗。那时还没有幼儿园,只有学前班。经过母上数年悉心培养,我进入学前班以后展现出了略微超过同龄孩子的学习能力,以及远远落后于同龄孩子的家务水平。当领居家的小姑娘七岁就能够独自使用土灶铁锅蒸馒头的时候,我还滞留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阶段,严重拖了穷人孩子早当家的后腿,并由此成为了反面典型,使得村里人都知道老李家的闺女油瓶倒了都不会扶,是个小傻子。

    我的童年里有不少关于上学的记忆,毕竟一个不当家的小傻子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那时候还没有快手抖音游戏机。我记得入学之初,她花费重金购置了订书器和书本。学前班的第一节课教小朋友们画白菜,我大概是艺术细胞先天贫乏,愣是学不会,回家哇哇哭。她没有办法,就替我在本子上画了一个,让我拿去交了差。我晚上要写作业,她就守着我,帮我削铅笔。我虽然学习能力不错,但是学习态度却很一般,于是整个小学六年我都排在班级第三名的位置上,要知道那时一个班一共也才二十来个人,这还得算上几个从来不交作业的弃疗选手。

    我不知道那时她是个什么心态,有没有在深夜忍着心痛计算一下投入产出比。不过我估计她大概早就接受了自己娃是个普通人的事实。更大的可能是她根本顾不上想这些,因为那时候我们家的财务状况是十分糟糕的,甚至一度都在负债经营,朝不保夕。好在我只是个小傻子,我什么也不关心。

    后来我进入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为了进这个学校家里找了关系,花了一笔不小的钱。这笔钱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学习机会来之不易,终于懂得了要努努力。第一次期中考试时,万年第三名的我竟然考了年级第一名。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命运就在这一刻发生了改变。我不再是反面典型了,我成功洗白成了别人家那个成绩好的孩子。自那以后,我几乎包揽了所有考试的年级第一名,且分数一度比第二名高出四十多分,还带动我们班的成绩都比其他班高出一大截,同样是住宿班,隔壁的第一名到了我们班要排到二十开外。所有的老师都认识我,甚至小县城里所有的居民都知道我的名字。我不仅成了我父母的骄傲,也成了我所有亲戚的骄傲。十几年后再回想到这些,我有些脸红,但愿他们也终于接受了我是个普通人的事实吧。

    母上大人自然也是骄傲的,那是她灰暗的农村妇女生涯的高光时刻。在重男轻女的社会现实面前,没有男孩的我们家一直是异类,时常有人用这个由头来讥讽我们。我能感受到,我优异的成绩给了他们一身薛定谔的铠甲,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不能吃也不能喝,却让他们在反击别人的讥讽时有了站得住脚也拿得出手的事实性根据,也让他们艰辛苦涩的生活闪现出一丝希望的光辉。

    在这份骄傲中,她小心翼翼的隐藏起了自己的卑微。那时候学校食堂饭菜很差,没有油水;冬天寒风凛冽,我们却要在零下五度的室外狼吞虎咽。她时常来学校看我,给我送点家里的饭菜。她每次来,要冒着同样凛冽的寒风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我记得有一次她言语闪躲,试探着问我是否不愿意看到她来学校。她的言外之意是怕我的同学们笑话我家里穷,但是其实她想多了,毕竟我们那是个住宿班,里面十有八九都是农村来的穷孩子,更别说我还是个小傻子,心里只关注我是不是第一名,根本不会留意这些。很多年后,我读到龙应台写她的父亲送她去大学就职,只送到附近而不肯进校园,才终于理解了她那时的心情。

    与此同时,她还要小心的维持家庭内部的平衡,因为她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的成绩给我的妹妹带来了很多压力,虽然我不认为应该这样,但是这压力客观上一直是存在的,那时的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后来妹妹与她之间的隔阂,大概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后来我去了市重点高中,但是由于压力太大开始生病,不仅吃不下饭,还不停的呕吐,每天要吃五十多片药来抑制胃酸和肠胃痉挛。别人家的父母终于意识到应该拼命鸡娃的时候,我的父母在带着我求医问药,打听偏方。放寒假了,其他同学要补课,而我的母上大人交完补课费就带我回家休息去了。我就这样跌跌撞撞参加了高考,然后又糊里糊涂的报了志愿。就这样,一通考试猛如虎,最后却只上了个平平无奇的 985。自此,就时常有好心人到我们家登门闲谈,于不经意间提起谁谁家的孩子考上了这个学校,可惜最后考不上研究生也找不到工作。我的父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叹息一声。

    这一声叹息在我的脑海中留了很多年,直到我保送了清华。忽而我又部分恢复了往日的荣光,同时又开始有好心人登门闲谈,于不经意间提起谁谁家的姑娘读了博士,年纪一大把了还找不到对象。这一轮攻击显然比上一轮更有杀伤力,我记得母上大人在电话里对我说,想到你要去清华了,真替你高兴;可是转念想起你还得读博,就高兴不起来了。

    在我日复一日读书的同时,我那些早早当家的同龄的女孩子嫁人的嫁人,上班的上班,生娃的生娃了。我的表姐甚至表妹们,也都有了家庭当了妈;连我的亲妹妹也已经毕业工作了。我想她身处这样的人群之中, peer pressure 自然是免不了的,但是好在她并没有因此抑郁,也没有把压力传导给我。再后来我有了北京户口的男朋友,就又有好心人到我们家登门闲谈,于不经意间提起谁谁家的姑娘与北京男友同居多年,却被始乱终弃。好在这时,我的父母已经在多年斗争中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并没有往心里去。

    当我回顾这些年的历程时,我发现一个农村母亲的生活,其实就是孩子生活的共轭:她的孩子在哪里,她的生活就在哪里。

    这些年我始终游荡在世事之外,书山题海,代码论文,把我真的变成了一个不问世事的小傻子。忽然有一日,我毕业了,工作了,要结婚要买房了,这才不得不重新与社会建立起了连接,也重新注意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陪着我毕业,工作,办婚礼,买房,装修。在我离开校园进入社会的过程中,我的父母也跟着跌跌撞撞进入了社会。

    起初,城市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这份陌生感如同绳索般束缚了她的手脚也封印了她的思想,她不知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能像个布偶一样亦步亦趋的跟随在我们身后。有一次我们三人走在路上,我和妹妹在前面,她远远的跟在我们身后,我转过身让她往前面来,她怎么也不肯。她的这份局促不安自然也带来了一些冲突,最激烈的一次,她和妹妹吵了起来,我不得不在雨夜打车把她接到我家附近。我那时住着公公婆婆的房子,没有办法也不合适把她安顿进家里,只能给她找了宾馆。那宾馆的条件并不好,但是好在离我很近,我可以在周末带她去附近散散步,到处看一看。我记得那天带她去公园,里面有很多造型夸张的人物雕塑,连我也觉得很新鲜。我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她穿着我买给她的一件小开衫,似乎忘记了前日的烦恼,在照片里笑的很开心。这件开衫她一直很喜欢,直到现在还在穿。

    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天似乎是个转折点,自那以后她开始展现出积极的态度,像孩子进入学前班一样,开始学习有关新世界里的一切。她学会了自己买票,自己做地铁,自己去车站,自己操作智能手机。如今,她已经能够一个人自如的往返于河北与北京之间,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她在路上被人拐走了。

    另一方面,城市的消费水平也冲击了她的消费观。最初,当我要给她买点什么的时候,她会下意识的拒绝,甚至可能都没有听清我说的到底是什么。那时我也有些执着,总希望她能像手机的指纹识别一样,一键跨过从河北农村到北京四环的鸿沟,以及一代人在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上的巨大差异。后来,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冲突,我们都各自退让了一步:我尊重她的消费习惯,她偶尔也愿意跟我们去吃海底捞,去优衣库挑衣服,愿意戴着我给她买的珍珠和金链子。有一次她对我说,因为我们姐妹总是买东西寄回家,父亲大人成了村里快递点的大客户,他也很享受开着电动小三轮去取包裹。收快递仿佛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给平淡的生活带来了一丝乐趣。

    坦诚的说,在我工作之初,我与父母的关系曾经一度是紧张的,我们之间甚至时常爆发争吵。应然与实然总是不一致的,虽然我们都觉得一家人应该母慈子孝相亲相爱,但是事实就是我们总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互相争执,甚至在言语上互相伤害。在今天的我看来,这些争论也不是全无用处的,至少它们让我在反思中重新认识了亲情和血缘关系。我意识到我总是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露给冷厉严苛的外部世界,而在与我存在血缘关系的人面前无所顾忌的索求,并认为他们理应包容。我很少意识到,父母有他们自己的过往,这些过往塑造了他们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他们也需要自己的空间,也需要被人珍视和尊重。

    可是那时我并不懂这些。那时我挣扎在生活和职场的泥潭中,每天焦虑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像一颗陀螺一样忙得脚不沾地,片刻也不能喘息。我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与他们的关系,我甚至也没有时间思考我与自己的关系。后来,我为了摆脱这些重负,不得不离开了他们,生活在了一个遥远的国家。如今,我只能远隔重洋,希求他们身体健康,同时多买些快递寄回家。

    我离开以前时常很自责,担心他们在我走后会陷入抑郁。然而在我离开以后,不仅想象中的抑郁并没有发生,他们居然还开启了事业的新支线,如今每天都像城里的打工人一样忙碌,以至于我想要聊个天都没人理我了。与我那时苦大仇深的陀螺生活不同,他们竟然十分享受这份忙碌的生活,并且乐在其中。我猜想这一方面是他们作为农民的执念,觉得有一份工作能够自食其力,心里就会踏实;更重要的是,或许他们在这份职业中感受到了自身的价值,感到被他人需要和尊重,很有成就感。马斯洛说的不错,价值实现才是人类最高级的情感需求。

    可是当我写到这里时,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错了。

    也许他们原本就是充满了价值感和成就感的。就像我看到原本不善言辞也不精通手机操作的父亲大人居然会拍下视频展示他制作的剧场道具,我以为他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热爱这份工作,但是其实,他们或许也一样的热爱着以前的每一个工作,比如给果树剪枝,给桃花授粉,比如装修,比如给小玩具缝一身好看的衣服。他们熟稔果园里的每一棵桃树,他们对每一份工作都倾注了心血,包括养育孩子。

    有时候,当我感到身心俱疲,人生艰难时,我会想起他们。他们身处三十年前的中国农村,既没有祖上给的家财万贯,也没有吃到改革开放的红利,可以说是一穷二白。他们显然并没有摸到一副人生的好牌,但是他们没有自暴自弃,没有怨天尤人,还是努力的在生活,在赚钱,在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境遇。我依稀记得他们种过蔬菜,天不亮就要去给西红柿打尖喷药;我也记得他们养过猪,每天需要喂上好几回。他们进城打过很多年工,也种了很多年果树,用辛劳和血汗换取着微博的收入。在这样贫瘠的生活中,他们竟然一如既往的保有对生活的热情和热爱,家里种着花,院里养着狗。我穿过母亲踩着缝纫机做的小裙子,吃过直到如今我都做不出来的复杂面点。这份反差甚至让我觉得他们对生活的热情是盲目的,因为我试想自己身处这样的境地中,或许是无法勇敢坚强的活下去的。虽然我读过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听得懂英语,写得出论文,然而我越是尝试了解世界的真相,反而越是缺乏一往无前的信念。

    我时常会想,假如我有孩子,以后他会如何看待我呢?不知他是否会明白,我也曾年轻,也曾有梦想,也曾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曾在人生的战场上奋力厮杀,一如我的父母。

    总有一天他也会接受,我只是个普通人这个事实。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kymdjl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