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一位老人在巷子口飘来的酒香里打捞马铃薯,打捞起来一只鞋。那是一只黑色的鞋,岸边撑船打算离开的渔夫告诉他,那是一只特别的鞋——它有视觉和记忆,鞋底错综复杂的纹理,一一对应着它在坠入河底之前所走过的路的编码:泥泞的路和水泥的路,新铺的沥青经过晨间洒水车的浇灌,开出不属于视觉的花,只属于嗅觉有着油漆味的花香;它也曾踩过雨天后的水潭,将沾惹携带的沥青路面的花粉留在水潭里,等待雨季来临时,马路被洪水淹没,花隐忍坚韧的种子咬牙哭泣终于进化为鱼——它们后来曾在河水中相遇。
老人带着鞋子离开,将鞋子装进一个塑料袋。他走上马路,远远地望见有人在河岸清洗马铃薯——盛放马铃薯的红布袋子,在一连串的冷色的景物——波光潋滟的水、潮湿的“水门汀”堤岸(老人一直沿用着水泥的这句方言表达)、悬垂在河面之上的病恹恹的绳索、还有那位孤独的洗着马铃薯的同样年老的妇人(渔夫已经撑船离去)——里格外引人注目。
河岸在老人离开之后,呈现出他尚未离开前同样的画面:一个老人蹲在河边,手里做着些有关马铃薯的活计。现在蹲着的老人也同样会离开,而刚刚,他身边路过一个老人,提着同样的红布袋子,一看就是要去往河边——他知道这个人也会离开,即使这个人还没有到达;每个同河岸扯上关系的老人都一样,都是在还没有真正到达前,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他们到达过河岸的唯一证明,就是留下来沉在水底的鞋。
——河边清洗马铃薯的老人清洗完马铃薯后回到家,服从了自己一向幽默的天性,给他的孙子讲了一个有关马铃薯的故事。
在他的孙儿出生之后,他已经不得不接纳自己已经老去的事实,但并不是因为孙儿的出生提醒了他的年龄,而是他的心已经不容许他再年轻:年龄从来不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年老的标准,仿佛一个人迈入成年的真正标志不是过了十八岁,而是他照镜子时,镜外的眼睛看向镜内的眼睛,再也察觉不出任何孩童眼神里清澈的痕迹,代替以自以为是的睿智、无精打采的茫然——像是滴了半透明眼药水;一个人迈入老年行列的标志,是他的心开始享受起温和的情绪,喜欢热水、喜欢水蒸气、喜欢早起的红日缓慢烘烤山间薄雾、容忍起许久不擦洗的朦胧玻璃窗、习惯房间内昏暗的光线——反正他们日渐昏花的眼睛也无法再给他们展现明亮的世界。
他们开始喜欢孩子,心里对可爱的幼儿充满垂怜,却无法像年轻时能够欣赏小动物的可爱——因为此时的他们已经没有怜悯,对待幼儿的情感,只是同为弱者的相依。他们向往温和的事物,像所有弱势的个体一样。幼儿,是风烛残年的他们对世界所做的最后留言。
幼儿终有一天要长成大人,老人的留言通过与他们的握手、通过荒诞的故事流进他们的生命。在他们五岁那年,自我意识强大到可以决定自己应该记得些什么,血管里流淌着鲜活血液的他们,实在不愿背负着这些哀靡之音,于是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夜晚,他们会与这恶心的血脉和传承做一次垂死挣扎,眼皮下眼球快速闪动:蜘蛛网,拉扯扭曲、忽然变大又忽然变小的鬼魅、孤身女人凄凉的哀号——他们诸如此般的梦魇里,将记忆中有关老人的过往尘封。
有一天他们会长大,冥冥中收到感召去往老人去过的河畔抽烟,水门汀的河岸永远潮湿宛若下过雨,此时他们会记起有关老人的记忆,不过是在阈限之下,他们随着这记忆或悲或欢——仿若听觉阈限之下的次声波忽然在人群响起,人们无法听到,但心脏和肺腑却因此共振使人惶惶不安甚至死亡。
这世界负责用朝阳代替夕阳,喜欢诞生新生,喜欢生命,喜欢春天,喜欢花;喜欢顽强的草、喜欢树、喜欢树旁撒尿生长着硕长阴茎的狗——这些狗常常被迫营业,一生都扮可爱装出孩童般无辜的眼神以换取生存的口粮——而老人厌恶这法则,一无所有的他们,只能将晚景传承。
雨季终会来临,花隐忍坚韧的种子,咬牙哭泣——不得已进化成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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