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几年前，我还是一名能熬夜战斗的大学生。熬夜是一种通往自由感的手段，家人睡去后，我的领地——在一片黑暗中会扩张得更大。我会给自己弄点酒和白天的剩菜，坐下来，在黑暗的卧室里面对论坛、电影、足球游戏。你会感到身上的器官在萎缩，只有眼睛在发烫般肿大。那些流动的文字、画面与声音未必高明，但在这种沉浸式的氛围里会显得更真诚、而且搞得像是你用独立思考选择了它们一样——几年之后你会发现，有无数人在相同的夜晚也选了同样的东西。
那年暑假我找到一份网络兼职，是给某家足球网站写新闻。大概工作内容是在比赛结束后最迟两分钟内发一篇比赛战报——阵容与换人状况，谁进球了，哪个傻叉被罚下去了，谁表现最好，赛后积分榜发生了怎样变化，诸如此类。两分钟这个时限是老板定的，因为他发现另一家网站需要五分钟才能把新闻发出来。
我需要报道的足球比赛大多在下半夜，正好与作息一致，或者说我的作息本身就是多年熬夜看球养成的。于是上半夜我还是会面对论坛、电影和游戏，下半夜则会机械性地观看一些精彩或沉闷的比赛。刚开始的时候我很狼狈，一边看比赛一边遣词造句不太容易，尤其是门前混战的时候，你总想着把所有细节都写下来，结果就是赛后十分钟新闻还没发出去。管理我们的人叫鹿哥，他发来一份修改后的文稿，我看到大段的动作描述被划去了，只留下四个字——门前混战。
-贰-
两天后我算是上道了，发现这玩意儿写起来其实挺容易，来来回回不过是“拔脚怒射”、“陷入僵局”、“突施冷箭”、“梅开二度”这些四不像词语与人名还有时间线的串联，而且绝大多数比赛中这些词语出现的时机都差不多：比赛刚开始和快要结束的时候。这时你不会再对足球运动员有虚幻的想法：他们也是按工作计划上班的人——何时剧烈消耗体力到处飞奔，何时站在球场一侧划水，何时跑到广告牌后边小便。
当然也有意外时刻：虽然发稿时限是两分钟内，但老板还是期望新闻越早发出越好，最好是完赛那一秒就发。于是有鸡贼的同事在比赛结束前十分钟就早早用套话把整篇新闻杜撰出来，还有几十秒结束时就把文章发出去。这种做法大多数情况下没问题，但确实有一两回，球队在最后几十秒进球导致绝杀或绝平，还没来得及撤回的新闻下方评论区便充斥着愉快的嘲讽与叫骂。这时天往往已经亮了，大家收拾好残局后睡去。再醒过来，打开手机看看这条新闻有多少人点评，有没有特别搞笑的可以加精。
几个月后我不打算继续写了，倒不是因为上面说的写作套路化，而是因为换了一位管理人羊姐。羊姐的知识储备非常丰富，当年五大联赛中游队以上的所有一线队员名字、TOP级巨星的生平花边、近十五年来重大联赛杯赛的赛况赛果与争冠关键节点她都能以极快的速度进行引用和比对。我一度怀疑她有一套可以现成查询的资料库，但从聊天群里的消息回复速度以及话题发散度上看，即使有资料库，她应该也把里边的大部分内容搬到脑子里了。
除了知识丰富外，羊姐的另一个特点便是会在每篇战报发出来后在群里进行点评。后来同事们总结了一下，羊姐对战报新闻的要求是：她喜欢的球队要作为主角去描写，赢了自然要写成战术英明、大杀四方，输了就要写成对手卑鄙或裁判卑鄙——当然，你不可能在一篇总体是客观陈述的比赛报道中写太多主观评价，但在细节描述里——比方说对手犯规时，可以在动作前加上类似”蓄意“、”报复性“这样的词语；在战报最后的一小段总结里也可以来上那么一句：”由于裁判判罚偏颇以及对手严重的犯规战术，所以......”
后来我们又发现，原来羊姐也不是喜欢这些球队，而是这些球队的用户流量在网站里都排在前面。在小小的新闻报道里加上小小的修饰词语，整个网站的用户活跃度提升了几个百分点，评论区比以前火爆的多——当然，大多是在谩骂。我们逐渐觉得无趣了，有人和羊姐大吵，结果就是这些人被踢出兼职群。从那之后我发现值得崇敬与鄙夷的东西原来可以共存，或者说在一定限度内这两者都不是那么重要。不久后我也退了群，回到了论坛、电影、足球游戏的夜晚。
-叁-
大概一周后，我照常在夜里打开游戏——一款足球对战网游。匹配到的第一个对手在开局后打字：“我是女生，你让着点我。”我很想笑，别的游戏男生反串女生就算了，他妈的足球游戏来这套有劲么。上半场，六比零，对方破口大骂，一开始是被*号敏感掉的词汇，后来就是连绵不绝的汉语拼音。下半场我继续进球，对方已经不操控球员，整个屏幕左半边是花花绿绿的一坨。我回复说：“加个好友，我可以虐你一整夜。”
于是我两成为了游戏内好友，在那晚开了不知道多少局友谊赛对战，前半夜我还带着劲头，每局可以踢对方十几比零，到了后半夜觉得实在无趣，于是也停止操作球员，在聊天框里进行对骂。讲老实话，我极少在网上骂人，但那个夜晚，好像是有钩子似的东西把我身体里类似温热的大香肠般的——冲动——扯了出来，让它在那间黑色的小卧室里盘踞着，身上刻满字符——我见过多次却还不太习惯使用的字符。我看了看杯子，里面还有点酒，我把香肠切片，和酒一起灌进嘴里。
凌晨5点，我真的累了，对方应该也一样，两人发消息的速度都慢下来。我寻思去睡吧，对方发来消息：加个微信？我说好，刚发过去后好友请求立马就过来了。通过后，对方发来只有1秒时长的语音。
我看了看对方尚未屏蔽的朋友圈——预料之中，随处可见的一人为另一人学习了解一些爱好的故事。 我用语音回复她同样的话：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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