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遥之幸运,在于她被发现怀孕的时间是在高考之后;江遥的不幸,在于她的意外怀孕,在极短的时间内在院里传得人人皆知,而孩子的父亲竟然死不认账。
在知道自己的父母原来竟然是养父母之后,江遥度过了并不算长的应激反应期,毕竟除了血缘,这两位比亲生父母也不差分毫。
看着突然陌生起来、时时陪着小心的两个曾经最亲的人,不再肆无忌惮地拉琴唱京剧,不再有事没事突然闯进她的房间看她是不是在偷看课外书,江遥慢慢开始自责,慢慢决心忘记他们对自己的隐瞒,她觉得做人不能没良心。
但是人类很多一根筋的秉性似乎得自天然,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就包括寻根的冲动。江遥算是无知少女,可好像越无知,保留天然秉性的比例越高,因为她越来越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人在哪里,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别人。
倒是她可怜的养父母,如果女儿还不知道自己非亲生,犯了错误是打是骂都没有心理障碍。知道了,就成了捧在手心的刺猬,怎么下手都感觉角度不对,彼此都可能受伤。因此在江遥作为一个少女,于感情问题上正好需要约束和引导的年龄,却突然一切缺失。
他们不知道,其实一种更加可怕的心理,正悄悄在女孩的潜意识里抬头:父母不能再如从前般无限依赖了,但心底更加浓厚的另一种依赖感,却需要在突然孤寂的世间,尽快找到一个着落之地。
离高考越来越近,我开始连周末也不能回家,我们家人人活得都挺心大,没谁需要我特别关心,只有江遥,总在我抬头换气的瞬间,进入我最多只剩一缕缝隙的大脑。
于是我得空就在晚自习之前到门卫室给江遥打电话,有的没的跟她聊几句。
我还算一敏感的人,虽然只是细细的电话线相连,但也隐隐感到,江遥跟我说话越来越飘,有时候甚至明显心不在焉,有时候又好像不愿多说。
什么情况啊?我只能在听的一瞬间问问自己,连往深处想想的时间都没有。
某个周六的傍晚,也算一次神级的相遇。
生命中多少个真相,本来可以在岁月中悄然沉没,与我们的内心同归于寂,让所有的疑问永无答案,但老天总有办法,让应该知道的人,在突然的时间突然的地点,无意间撩开事实的一角。
那个周六好不容易有点时间回趟家,我不敢再像以往那样,等聚齐几个同校的院里子弟,大家沿着山间那条著名的古道,一路呼吸着又凉又甜的空气步行一个多小时回去,而是急着坐上路口的公车,尽量节约时间往家赶。
快到大院南门附近,车过最窄的一段路,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红衣身影。那里有一条羊肠小道,从路边的车站弯弯曲曲通向山顶,越过去,就是一片很美的风景区,所以春夏时节,这一段路总是人来人往。
但是那天还在深冬,我看到路上只有红衣的江遥,和她身后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还看见,他们两个的手,紧紧拉在一起。
那个男生隐约像是大院医院的进修大夫小夏。小夏刚刚研究生毕业,被下级医院送来耳鼻喉科学习,如果表现好,留在机关医院的机会很大。
小夏眉眼长得很像早些时候琼瑶片的大男主秦汉,又特别会说话,最讨院里众阿姨的喜欢,加上篮球打得帅,夏天晚上,门前广场一声哨响,便招来不少各年龄观战助阵的目光,姑娘们聚过来,多半是为小夏,说起来也算是一棵新晋院草。
但是江遥怎么会跟他整到了手拉手的状态?我这大脑也是瞬间就不够使。
车停在站上,把我扔在路边,又喘着气继续向大山深处进发。我把书包抱在胸前,直愣愣抬头看着快要爬到山顶的那两个奇葩,想喊江遥,却终是没有喊出声。
从车站走回家的一段,我脑子里来回蹦跶两个问题:1.江遥现在整这么一出,会不会影响高考?2.顾景天可怎么办?
是的,那一刻,我终于想起来,那个家住西门、喜欢江遥好几年的英雄后代,名字叫作顾景天。
我那时候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可能是因为注意力过于集中,造成细节记忆经常缺失,再加上我跟那男孩只是在楼前的空场上见到打过两次招呼,江遥当时的介绍又含混不清,所以这名字,实在也没留下什么印象。
但就在刚刚看到江遥跟另一个男孩手拉手的那一瞬间,这个名字突然就跳出来,清晰无比。后来我想,或许,这是潜意识里对一个人,或者对一个人的某种品行有了深刻认同,才会在他可能遭遇伤害的时候,突然出现的莫名心理反应吧?
后来我从我妈那里知道,那段时间,院里读片区中学的好几个应届毕业生,都是小夏和另一位刚刚分来的小大夫帮忙做课外辅导,也不知道是哪个学生的家长最先开始张罗,在医院旁边的图书馆一层找了间库房,做辅导教室。
我想,江遥和小夏,就是那时候彼此暗生情愫的吧?少男少女,也算不得意外。
但这事,江遥对我竟只字未提。
我知道我与江遥的友谊,正在时间和空间的作用下渐行渐远,那种淡淡的无奈和感伤,从我与她考进不同中学的那一天,其实就已经开始。
可我们曾经的感情是这么真挚而宝贵,几年里我们都在试图留住和增进它。但虽然年纪不大,我也隐约明白,人类童年的一切当然美好,但注定都会远去,如果一方生命中有其他的感情出现,比如依稀可见的爱情,这种存留于少时的友情,就只能变得不堪一击。
江遥从前就说过,她没有我的理智,比较喜欢跟着感觉走。其实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女孩或者女人的所谓理智与否,只是各有侧重,永远无法绝对。
那个周末,我始终没有见到江遥。我去了她家,把我们学校的复习资料留了些给她。她妈妈说她去补习了,我只好含混一下,说让她回来就过我家来找我。但是,她没有来。
第二天我囫囵吃了早饭要回学校,经过她家门口,举手想敲门,又想:或许她昨天回来太晚,还没起床?
这一错过,便又是好久。
那天我回校的路上一直在想,我见江遥想对她说什么呢?说江遥你现在最大的事情是高考,可别分心?听着多像老师或爸妈说的话,她能听得进吗?
如果是现在的我,会跟江遥说什么呢?说亲,别傻了,男孩多得是,青春可是只有一回,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有代价,你想好了吗?
但是我终于什么都没说。
席慕容说: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临近高考的几天,学校把我们放回家复习,从那天到高考,我只在单元门口见过一次江遥,她虽然一脸无法掩饰的心里美,但看我的眼神是那么飘忽和无所谓。
我满腹的知心话,突然就消失了。我几乎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大脑深处有一只软绵绵的手,在轻轻拭去所有曾经深刻于心的过往。那种淡淡的心酸,无法言说,却从此长留心底。
我问了下她复习的情况,和最后确定要考的目标学校,才知道她的第一志愿,并不是我们曾经说好要上的学校,但我却一点都不意外,有小夏的作用,她心思的任何变化,就都有理由。于是我们只是彼此鼓励了一番,约好考完好好聚一下。
再见她,已经是当年的8月中旬,还有半个月,大家就要分别去自己的大学报到。此前我从江遥妈妈口中得知,她没有考上第一志愿的医学院,去了一个新组建的大学的旅游专业,也算热门。
我总以为,江遥的成绩,是大大的发挥失常,我隐隐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整个假期,江遥都在外地飞着。江遥的爸妈给了她一些钱,任她约同学朋友天南地北地去玩。我想她一定是一直跟小夏在一起,否则再怎么说她出游也会来约上我。跟小夏的事,她从头就没有告诉我,或许知道我肯定会阻拦规劝,到了这时候,估计更是无法开口。
后来我才知道,江遥那几天总是发低烧恶心呕吐,那天一早去机关医院看病,结果被发现原来是另外的问题。大夫本来就是熟人,马上通知了她父母。夫妻二人火速赶回来,才第一次清楚了女儿和小夏的事。
俩人黑着脸去找小夏,小夏也被惊到无语,旋即低头纠结,嗫嚅小半天,终于说,这件事也不见得跟他有什么直接关系,因为他就要跟某主任的千金订婚了,这,是关系到他个人未来的大事,希望能理解。
江遥的父母一时被憋在当下,不知是不是该去找医院的领导,毕竟声张起来,即便小夏受了处分,伤害最重的仍然会是女儿的名声,包括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
江遥父母焦急、气愤和无奈之下,更是千般自责。如果不是自己没把女儿看好,先是让她知道了身世,又由着她放纵这些日子,怎么会有这么狗血的事发生。
江遥妈妈后来曾经跟我妈说,怎么感觉像上辈子欠了这孩子,这辈子追过来讨债的?
可这却是江遥的初恋,货真价实。那时我心下自顾自以为,顾景天那一出,在江遥,最多算是月朦胧鸟朦胧,说是顾景天的一厢情愿也不是不可以。
但世事无常,谁又能预知,当命运有天捧着早已写好的前世今生走到你面前,你将看到怎样目眩神迷的真相。
那时对于小夏的陡然翻脸,我也丝毫不能明白,既然你已经有了笃定的所谓前途,山路上那两只紧紧相握的手,到底应该算什么呢?
之后的很多年行走世间,撞了无数次南墙,我才终于知道,人与人的差别真的是天遥地远,你所认为的不屑一顾,在他,也许真的是理所当然。
但过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面对。我知道江遥又一次面临人生的岔路口,几年之内又一次不知何去何从,这一次,还可能是痛不欲生。
可是我也只能敲开她房间的门,坐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沉默着听她哭泣,就像当初在顾景天家楼下那样。
她仍然没有跟我说她跟小夏之间的任何细节,而我,那一刻,也丝毫不想再知道什么过程。
院里的很多人还是很快就知道了江遥的事,那医院也就隔着两座楼,周围的家家户户,彼此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么劲爆的八卦,还不是平淡生活里最好的调料?
但是江遥父母以最快的速度把她送去了外地亲戚家,处理好了一切,算是暂时解除了后患,休息几天后又马不停蹄直接带着她去新学校报到。
从此我再见江遥,已经是两年以后。而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我的家也很快搬离了院区。
我记得大学开学之前的一天傍晚,夕阳红得人心痛。我在厨房盛饭,突然见顾景天站在楼下,仰头往我家看,我在窗口一露头,他便向我招手。
我叹口气,还是下楼见他。
他问:江遥跟医院那小子的事,是真的吗?她人呢?
第一个问题我没有回答,只说江遥现在去了外地亲戚家,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身离开。彼时殷红的夕阳已经从西山沉下一半,我见他在道路的那头越走越快,到转弯的地方,突然跳起来往旁边的砖墙上猛踢一脚。
多年以后的某个深秋,我独自漂流在长江的游船上,沿江水逆流而上。岸上人影来去,烟树朦胧,耳边第一次听到刀郎的《西海情歌》,我正沉浸在自设的情境里体会孤单,突然之间,船头倚栏而立的那个男人跳入眼帘,隐约竟是顾景天!
一瞬间心底沉事泛起,多年前在夕阳中转身远去的那个寂寞又满是愤懑的身影,倏忽跳到了眼前。或许,那首歌的沧桑,恰好就是顾景天跨越时空的心迹?
直到那一刻,对顾景天之于江遥,我仍然还是自以为是地这么想。
顾景天来找我两天后的夜里,小夏被几个男孩堵在西门外爆cei一顿,躺在路边一整夜才被发现,几乎闹出大事。但直到很久以后他娶了那个主任的千金,又调到院务处当了副处长,仍然没查出黑他的人到底是谁,按说,这事也不能算太难。
两年之后我刚上大三,那时候动批(动物园批发市场)还在,是离我们学校最近的学生购物天堂,大家没事就呼朋引伴去那里过买买买的瘾。
那天天开始黑下来,许多摊位都已经开了灯,我跟同学正为一款做工一般但样式新颖的墨镜跟老板讨价还价,突然有一只手拍我肩膀,扭头一看,一个化妆卷发的时髦女郎站在身后,旁边还站一脸上闪着类似日光浴过度的油褐色光芒的男生。
发什么愣啊我是江遥!女郎大声说。
江遥?我惊的下巴要掉摊上。她哈哈笑着把我拉到一边,看我在那儿半天发傻。
等我回过神来,一阵寒暄之后,她又把我往暗处拉了拉,悄悄往我手里塞了样东西,我拿起一看,正是刚刚我跟同学看上的墨镜!
她在我耳边悄悄说:买什么买,我俩顺的,给你,谁叫他们卖那么黑。
啊?行不行啊?我一时目瞪口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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