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伙人在元元超市的门口对峙着,他们都挂着元元集团的工牌,一批人站在门外,个个身着深色西装,背着双肩包,领头的年轻人在打电话,另一批人立在门里面,个个都双手叉着腰,用身体组成了一个“栅栏”。,顾客们进出很容易碰到他们当中的一个。有个老阿姨边走边抱怨“人肉栅栏”中的一个,“胖成这个样子还要挡路”。顾客进进出出只有些不便,门外的西装男们要进来怕是就会发生肢体冲突。
“张店长,我总部审计孙岚!”,他故意大声讲电话,挡路的人也听得到。门里的人听到是打给张店长,互相看看,嘴角露出了笑容。
孙岚刚堆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张店长,这个话不能这么说吧,通知发给你们了,怎么是搞突然袭击呢?”
电话里张店长的声音比孙岚还要响,“通知发了怎么了,我们也没答应你们啊?”
孙岚在门口来回走,越走越快。
阳光更加刺眼了,门外西装男们领口都被汗水浸湿了。
2
钱丰沉着脸听着孙岚的电话,一只手在按圆珠笔的按钮,把笔芯按出来了又按进去,按进去又按出来。
孙岚在电话里汇报,“张店长的反应不正常,这一次他们几个保安排成一排站在门口,我在哪个店都没见过这个阵仗。他说我们来审计是在干扰生意。”
钱丰回了一句,我过来吧,挂了电话。
几乎同时,东方店里面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他上身穿着一个格子衬衫,下身是洗白了的牛仔裤,两手各拿着几瓶纯净水。“小孙你们喝点水,这大热天的,小心别中暑了。”
孙岚认识他,这是东方店IT部的部长王遥鹏。接过了水,孙岚分给身后几个人,“王部长,张店长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王遥鹏帮小孙扭开一瓶水,“嗨,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还和他说呢,来也来了,请人家在会议室里坐一下,堵在门口算什么事儿。你猜他怎么说?”
看小孙摇头,王遥鹏继续说,他和我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就这个脾气,你别放在心里。我让聋子拿几个凳子过来,你们先坐会儿。
小孙把水瓶子的盖子拧拧紧,“王部长你们IT,九九购物节闲不了吧?”
王遥鹏笑笑,“可不是吗,电商连打折给赠品还包邮,我们也拼了,进门还放了几台大显示屏,我编了个程序轮播我们这里日用品的优惠。”
“原来就知道王部长是维修高手,不知道你还会编程序,厉害了。”
3
钱丰下了车,直接往里走,人肉栅栏没有拦他,张店长出现了,接他进了办公室。
钱丰坐着几分钟没说话,右手啪嗒啪嗒地把圆珠笔按进按出,递烟给他他摇手。张店长吧嗒吧嗒自己抽,也不说话。等他一根烟结束,钱丰手往桌面上一按,“该做还是要做,到时间了不做,审计部也没法儿交代。您看这样吧,门口的人都回总部,就留小孙和我,我俩盘点一下货,看看数据就结束。”
钱丰在集团有个外号是钱神仙。元元超市的人有外号不新鲜,但“钱神仙”这个外号是前任总经理叫出来的。98年江浦店出了事儿,家电丢了一批,摄像头没开,帐也给人毁了,总经理说要把店长加上家电组所有人一起开除了,审计部长赵凯建议先让钱丰去看看。
钱丰带了一个人去江浦店,一天一夜搞清楚了问题,复原了账簿,确定了嫌疑人,从报案抓人到给总经理汇报一气呵成。总经理在大会上说,钱丰,你不是个人!
众人正在惊讶总经理的反应,他拿手一指钱丰,你是个神仙!
现在,钱神仙代表审计部让了一步,张店长脾气急,脑子却不糊涂。他不给神仙面子,下一步不知道什么妖魔鬼怪要来东方店呢。他把烟一掐,钱丰他们进场了。
几天前审计部长赵凯得知了东方店的损耗率异常。超市运营没有不损耗的,酱油瓶子在搬运过程中会被打破,这就“损耗”了,生鲜商品第一天好端端放在冰柜里冻着,放两天没有买掉就“损耗”了。价值略高些的烟酒茶奶粉被人夹带出门了,也是“损耗”,而且是违法犯罪了。
总部每个月要分析大量数据,监控各家店的损耗情况。元元的损耗率一般在千分之五,好的店能做到千分之四,差的店也就是千分五多一点。从今年六月开始,东方店的损耗从千分之五升到到千分之六,到了八月竟然是千分之六点五了,这是元元开店以来的最高纪录。赵凯感觉有些棘手,如果是一般的波动,可以直接通知到给店里,给压力整改就好了,现在这数儿,怕是团伙盗窃的事儿了。而且不能明查,只能暗访,这才有了钱丰到东方店的事儿。
4
钱丰脸就一直耷拉着,小孙也不敢说话,小心帮他拎着包。
审计的办公室给安排好了,王遥鹏忙里忙外收拾,这个“办公室”本是个仓库,堆了些旧电脑和收银机,王遥鹏带了一个长得极瘦的员工帮忙一起擦灰尘。钱丰站在门口不说话,小孙不好意思,就一起帮忙去收拾房间。边干活边说话,他才知道这个极瘦的员工就是王遥鹏口中的“聋子”,但他的听力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三人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屋里好歹收拾出来了两张桌子,几个凳子,进出有个干净的过道。
小孙问钱丰是不是先看看数据,钱丰瞥了他一眼,“到场子里面看看去。”
王遥鹏本来已经出门了,听到这句话又折了回来,说他带钱丰去看看。钱丰听了王遥鹏的话,沉的像石头的脸有了一点笑意,“你不忙?”王遥鹏说还行,把半干的手在屁股后面口袋里蹭蹭。钱丰看着王遥鹏,若有所思。
他们俩人几乎同时入职元元集团的,一起参加的入职培训。钱丰当时是有工作经验的审计师,直接去了总部,王遥鹏是应届毕业生。一晃10年过去了,钱丰最近才有些白头发,王遥鹏三十五岁不到,整个头花白了。
张店长路过门口,看到王遥鹏在和钱丰说话。王遥鹏满脸堆笑,“张总,我们给审计收拾个办公室。”张店长没理他,对着正在嗅香烟的钱丰,伸手指了下墙上“禁止吸烟”的牌子,转身走了。
看他走远了,王遥鹏说,“没事儿,这里原本是仓库,真不能抽烟,现在当办公室,抽烟不要紧的,出门前掐掉就好了,我拿两个烟灰缸过来。”
王遥鹏走在前面带路,钱丰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第一站是东方店的仓库,钱丰仔细看了仓库的门和窗,没有任何撬动的痕迹。保安的日志没有异常,监控摄像头也正常工作的。保安来源是第三方公司,每个月都轮岗,这个月在东方店的保安,下个月就去别的店了。要想大规模地偷窃,仓库主管要和保安配合才行,而陌生人之间要窜通非常难,要走漏风声却非常容易。
来到收银区,“聋子”在一个机器前面接待顾客,看到王遥鹏和钱丰,点点头。
看到“聋子”带的袖标,钱丰问,“‘聋子’已经是组长了?”王遥鹏侧身冲钱丰笑笑,“上半年刚提拔的。”
小孙插话了,“前面帮我们又拿水,又收拾办公室的,我还以为他是王部长你的下属呢。”
“哦,不是他直接归店长管的,他呀,比我进元元还早,文化水平低,要有学历早提拨了。上半年张店要外招一个收银组长?我提意见,收银队伍不好带,不如提拔现有的老人儿。”
大家都看着“聋子”的方向,“聋子”似乎也感觉到在说他,朝这边看了看。
“怎么样,差不多了吧,钱神仙?”
“差不多,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看看你们机房去。”。
王遥鹏一愣,旋即又笑了,“走,我那儿泡了茶。”
这里很闷热,出于安全的需要,机房不设窗户,通风要靠空凋。一盏盏日光灯有些老旧,时不时要闪烁一下。一个很年轻的保安在盯着一面“墙”看,“墙”上四行五列排了二十个大屏幕,它们监控着收银区,仓库,前后大门,和通道。
王遥鹏拿几个纸杯给钱丰和小孙到了茶,顺手在监控台也拎过来自己的茶杯。
小孙看到监控台上的有个镜框,里面是王遥鹏和一个男孩子的合影。他有些惊讶。“王部长,你在机房办公吗?”
“超市就这点空间,张店长有个办公室,财务几个人共用一个办公室,原说给我配办公室的,我说算了,我编编程序,修修机器啥的,主要就在机房,不用来回折腾了。”
“儿子这么大了?”钱丰拿起镜框看看,一扭头问问王遥鹏。
“可不是吗,那年让你碰到,刚上幼儿园呢,现在都六年级了。”
“录像带保留多久?”钱丰没有接茬和王遥鹏闲聊,直接问保安。
保安小伙子看得出来这是总部的人,立刻站起来了,“领导,录像带都保留半年。”
“你们监控最近看到过盗窃吧?”
“有的,每个月都有几起,我们都处置了。”
钱丰眼皮也没有抬一下,“酒和奶粉?”
“是的,领导,都是酒和奶粉,出门前就被我们截获了。就一次,有个学生顺了个皮面本子出去,我们吓唬了一下,让他写个检查走人了。”
他们几人正在说话,门口走过来一个穿收银制服的女孩儿,探头进来,仔细看过屋里是哪些人,才点点头,“哦我找错地方了。”
钱丰继续问保安,“后门有保安值班吗?”
保安说,后门是保安轮班的,出门要有出门单...
保安还没有说完,王遥鹏的手机响了,他一接起来,里面的大嗓门被在场每个人都听了出来。“嗯”,“好的”,“我知道”,“他们看完了,这就回去”,他在手机这边儿用头捣蒜。
5
回到办公室,小孙问钱丰,“钱老师,为什么你问了很多录像和保安的事儿?”
“你来元元几年了,见过有几个店阻挡过审计?”
小孙滴溜溜看看在嗅香烟的钱丰。
关了门,钱丰抽完一根烟,和小孙讲了报表上的“损耗问题”。
小孙歪着脑袋看钱丰,“照这么说,就是盗窃了,咱们不报警吗?”
“报警?拿什么报警,财务报表有差异?这不是证据!”
“警察不来,咱们也没有手段,不是更没证据了?”
钱丰蜷起右腿,右脚踩着凳面,膝盖盯着桌沿儿,和小孙说,“警察同志上门做个笔录,一超市人都知道了,嫌疑人也知道了。警察同志要和具体嫌疑人谈话,咱们没有具体人,警察要看具体案发现场,咱们不确定在哪里,警察同志会说什么?你们先自查一下吧!好,结果是案子还没有立起来,嫌疑人已经惊了,人家立刻把证据毁灭干净,有同伙的,马上窜好了口供。”
小孙头一低,不响了。
钱丰又摸出香烟在鼻子底下嗅,“你要一下总部财务的数儿,下午过一遍损耗集中的品类。”
“好嘞”,小孙把衬衫袖子撸起来。
钱丰在超市场地里踱着步子,看着各种货物的码放的方法。站在一盏大灯下面,他顺着左肩延长线看过去,是超市的仓库,顺着右肩看过去是笔直的货架,他按照自己心中的“货流”的方向,看向货架的尽头,那里是收银机。视野里第一个收银员恰好又是“聋子”,他在和一个正比划着会员卡的大妈在说什么。
6
数据没要到,财务说没有运营部授权,不能给审计数据。小孙正在和钱丰埋怨,办公室门给推开了。
“还没有吃饭去啊,晚上,咱们楼南边的火锅’九乘九’,口味极好”,王遥鹏说着把夹在胳膊下面的茶叶盒和纸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没必要啊,每次都是你招呼我们,该招呼我们的人又不招呼。”钱丰把蜷着的腿放下来。
超市要打烊了,小孙才在邮箱收到了数据。
钱丰损耗的品类表,眉头皱了起来。饮料、油、盐、醋、酱都可能有损耗,高价值的酒类奶粉也可能被夹带,但是风扇和童车的出现就比较诡异了。这种东西被夹带出门太明显,也不会像醋和酱油容易摔碎。
“走啦,钱丰,鸳鸯锅都上台子了”,王遥鹏背后一声喊,打断了钱丰的思绪。
九乘九里面坐满了人,门口还有排号等座位的,小二看到王遥鹏赶紧拉开了门,“王总,楼上老地方,锅底都配好了。”
钱丰抿了喝一口啤酒,眼瞅着王遥鹏。“前几年,你说要换大点儿房子,换了没?”
“唉,那时候就是瞎想,今年才开始看房源,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的房间。”
7
第二天一上班, “走,看监控去!”钱丰的声音突然高了一度。“又是录像啊”,小孙的嘴歪了一下。
两人推门进了监控室,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一个科普节目,“变色龙的眼球突出,左右180度转动自如,左右眼可以单独活动,这种现象在动物中是罕见的。双眼各自分工前后注视,既有利于捕食,又能及时发现后面的敌害...”
保安立刻站起来,“领导好,这里不能看电视,我们听听收音机解解闷,这样不会打瞌睡。”
钱丰没有理会他的说词,直接要求调取录像。
刷录像刷到半夜,保安熬不住了,“领导我出去抽个烟啊”,说着话他出了门。
钱丰没有答话,还是盯着屏幕,上面正在以8倍速放仓库出口的监控录像。
“抽烟,屋里也可以抽啊,”小孙嘟囔了一句,“这是去找个旮旯去打盹吧”。
看监控录像在审计领域俗称是“死活儿”,与智商经验什么的关系不大,就是熬时间。比如一天一个收银位的录像是16个小时,就算用16倍速看,也要眼睛瞪着屏幕看一个小时。而每个天最多有30个收银位开放,就是30个小时的“死活儿”。
8
“死活儿”只看到了少数几起夹带,多半被保安查出来了,录像中也有几次调味瓶子或玻璃制品的破碎,但解释不了这么大的损耗。
那天临晨,小孙看着录像,有个影子闪过了门口,他一回头,监控室的门虚掩着。挠挠头,他想是保安在巡检吧。钱丰趴在桌上打盹,他又看到了聋子。聋子的面目有些不同,他两眼看着收银机的屏幕,手上不停,扫了一袋切片面包的条形码,接着扫了一包卷纸过去,扫了一把剃须刀过去,扫了一辆玩具车过去,一只眼睛依然看着收银机不动,另外一只眼单独转了180度,瞳孔瞪着钱丰。他打了个冷战,醒了。
钱丰拿出一支烟不停地嗅,他觉得这个案子非常地蹊跷,大量的货没了,保安和仓管没问题,那么这些货难道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无数的摄像头之下就这么蒸发了吗?
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自己,他碰上了一个设计精妙的案件。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找出问题所在,他一定是被一个固有的思维误区给圈住了。他再次走到超市的中央。他看着货架上的各种货物,看着往来的顾客和导购。他站在一盏大灯下面,顺着左手看过去,走道的尽头是超市的仓库,顺着右手看过去,走道的尽头是收银机。在大脑了,他想象着“货流”从左向右流动,而“钱”从一个个顾客手中流入收银员手中,数钱或者划卡,记账......。
货以某种不寻常的方式出去了,这种不寻常是说,它们消失了,不是正常损耗,但这种消失的方式又太寻常,混在了日常的活动当中,就像把一棵树放进了一篇森林,以至于审计看不出来它们是如何离开超市的。
突然一个想法在钱丰脑海中炸开了。
9
油盐酱醋的价值低数量大,要找出损耗的去处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过去两个月,账上的童车总共减少了11辆,收银这边收到了10辆童车的货款,也就是说,1辆童车“损耗”了。追查一些童车的去处是有希望的。
他喊了一嗓子。“小孙,先去对童车的帐,把童车出库的时间理出来,收银的时间也理出来给我。”
小孙嘟嘟囔囔地夹起笔记本电脑出去了,差点和王遥鹏撞个满怀。
“小孙这是怎么了?”王遥鹏问钱丰。
“没事儿,前面累着他了。”
王遥鹏拍了一下钱丰,“神仙,晚上火锅吧,我儿子放学早,家里没有人陪,他过来咱们一起把晚饭解决了。”
吃得热气腾腾的,王遥鹏又给钱丰小孙敬酒,小孙干了,钱丰喝了一点点。钱丰看看王遥鹏的儿子,“这么大了,上次见到你还围着围嘴儿呢,你爸说你是个‘漏嘴巴’,吃一碗饭漏一把米”,儿子脸红了。
小孙看到孩子的校服很惊讶,“小朋友你这校服帅啊,哪个学校啊?”
孩子咧嘴笑了,“我是滨江外国语的。”
“小孩儿长身体,校服换的也快,很快又要买新校服了。”王遥鹏又给钱丰到了一杯酒。
“你们没有上对口学校啊?”
“对口的不行,师资啥的都弱。”
10
“再撸一遍录像,专找卖出童车的片段!”钱丰敲敲桌子。
“那也是十几天的录像呢!”小孙的脸都绿了。
“我们一起看,童车目标大,播放倍速放到32倍。这次记住,每看到一辆童车,记一下时间。”
大清早的,王遥鹏给钱丰带来了油条豆浆,“顺路给你们带的,趁热吃吧!”钱丰伸手示意王遥鹏轻一点,小孙把头靠在墙角睡着了。王遥鹏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把门轻轻带上了。
钱丰把小孙手边的白纸拿过来,再看看自己手边的白纸,上面记录的是视频里出现在收银台的童车的数量,它们的合计是11辆。
收银账上记的是10辆!
有一辆童车卖出了,但是不在收银的账上。
钱丰推醒小孙,“给我找出来没上账的那辆童车的录像!”
小孙甩甩发麻的手,眼睛黏连着看钱丰。
钱丰睁圆了双眼,头顶似乎有些蒸汽散发出来。
没等小孙嘟囔,钱丰拿起衣服又出去了。
阳光慢慢进入了窗口,一排整齐的收银机排着队等待钱丰的检阅。他看着这些收银机,几十年的经验在他脑子把收银机的功能结构画了出来。
它们的底层是标准的硬件,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廉价的显示屏,功能单一的主机,小键盘,再加上一个扫描枪。
收银员拿扫描枪扫了口香糖的条形码,它的品名,价格和类目就出现在显示屏上,记录在主机里了,这个时候在内存中同时建立了一条记录-“6月26日-下午4:01-口香糖-单价:4.50元-数量:1-单位:条-‘付款状态:未付款’-‘付款金额:0’….”,
顾客付了钱,记录就变成了“6月26日-下午4:01-口香糖-单价:4.50元-数量:1-单位:条-‘付款状态:已付款’-‘付款金额:4.50元’….”
货物和金钱是天平的两臂,它们始终要保持平衡,任何的不平衡系统都接受的。如果左臂的货物“人间蒸发”了,右臂的金钱也就消失了。
11
上个月7号晚上8点41分,一家三口人在17号收银台为一个童车付款,但这一笔交易清清楚楚显示在录像里,却没有出现在收银的帐里面。
这辆童车卖出的记录和相应的收款金额都消失了。录像里面收银员穿的衣服都是一样的,正面被收银机堵掉了大半。监控头距离远,分辨率低,只能看出是一个年轻女性员工,有些驼背。
钱丰电话叫来了聋子,直接指着视频给他看,“这个收银员是谁?”聋子眨眨眼,“李培培?可能是她。”
过了没几分钟,一个短发姑娘进来了,钱丰一看她就有些犹豫。“你看一下,视频上是你吗?”
姑娘看了半天说不是自己。
“你上个月7号在哪个收银台上班?”
“具体7号我想不青睐,但上个月我在3,4,和10号收银台都上过班。”小姑娘很爽快地回答。
钱丰让她先回去了。
“你什么眼神啊,她一进来我就觉得不是了,体态都不对,这个姑娘腰板直的”,说着钱丰开始嗅他的香烟,但眼睛没有离开聋子。
“领导,我是说有点像李培培。”
聋子出门几分钟,李培培悄悄又进来,“领导,谁哪天在哪个台子上班在值班表上记着的,都在组长手里。”
再给聋子电话,片刻他领着几个收银员进来,人人抱着一纸箱,里面都是几大摞的A4纸,“领导,这几个月签到单值班表都在这里了。”
钱丰把烟一掐要出去,小孙喊了一声,“钱老师,你不想看看是哪个人吗?”,钱丰头也不回,嘟囔了一句,“你看了告诉我。”
小孙翻了一箱子表单,发现值班表乱七八糟的,既不按日期,也不按号码,他心里这个烦躁。正要看第二箱,电话响了。
“钱总在监控室晕倒了,你快来!”
小孙丢了电话就冲出办公室。
跑到机房,小保安睁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跑得气喘吁吁的。
“钱总呢?”
“领导,钱总不在这里啊!”
小孙懵了,这是被送医院去了吗?那就是超市门口了。
跑过生鲜区,他突然看到钱丰在抬着头向上看,在找摄像头的样子。他一把抓住钱丰的胳膊,钱丰被吓了一跳。
“你不是晕倒了?”
警铃突然响起,是火警。
整个超市开始疏散顾客,两人逆着人流往办公室方向走,远远看到浓烟从审计的办公室里冒出。
12
张店长向总部投诉了审计部,他说钱丰在东方店的仓库里抽烟,引发火灾。钱丰没反驳直接背了处分。赵凯又电话来催,这一周必须结束了,下周钱丰和小孙也分开去做不同的项目。
小孙人彻底蔫儿了,钱丰轻轻推他一下,“马上要突破了,人找不到,机器跑不了”。小孙眼前一亮,“我去把那机器先抱回来!”
“不行,现在人多。”
看着小孙又兴奋了,钱丰心里明白,还有一个关键没解决,如果说17号收银员给童车收款了,她怎么可能大庭广众之下把这笔钱就放进自己的口袋?
这辆“消失”的童车曾经进过收银机的记录,只是记录不知为何又没了。
超市里只剩下了钱丰,小孙,和几个保安。小孙和保安聊天的时候,钱丰熟练地启动了17号收银台的机器,敲了几下键盘,收银机进入了后台维护界面。
主机上的程序都列在在屏幕上。
钱丰注意到有个程序的更新日期是5月25日。这个和他的理解不一致,收银机的程序是由供应商上门维护的,今年的维护时间还没有到,这个程序怎么会更新?收银机只和二楼的财务联网,完全是内网,为了安全,供应商也不提供在线更新的服务。
想到这里,钱丰的胃里开始抽搐,他有一种很让自己不安的念头,同时他又在否定自己。
不可能,
不可能的,
不会是这样的,
不是这种人。
现在他需要密切监控这台机器和它的收银员,无论那程序的猫腻有多大,都必须有人来操作。但是现有的摄像头分辨太低,距离又远。
13
离17号收银台最近的货架贴着大幅零食广告,里面有只快乐的浣熊。钱丰轻轻把广告揭下来一半儿,在墙上原本浣熊右眼的对应的位置挖出一个坑,把高清针孔相机放进去。广告贴回到原来位置,再用美工刀把浣熊右边瞳孔位置轻轻割掉。退后半步,又退后一步,他看看没有问题,才离开。
等了三天,钱丰取回了针孔相机。视频中两天是聋子在用收银机,一天是一个女孩子在用收银机。
钱丰一会儿快速放,一会儿正常速度放录像,到了收银结束前十几分钟,他一帧一帧地看录像,聋子在结束收银前在键盘上有个特殊的快捷键操作,似乎是同时按住了左上角一个键和右下角的两个键,他再倒回去看那个女孩子收银前的做法,她没有这个动作。
之后动作大家都一样,他们把收银机里的钞票取出来,数一遍,放入一个透明塑料袋,在一张表单上写下总额再签字。值班财务会来数钱,再签字表示收到。
钱丰点着了他嗅了半天的烟,长出一口气。
14
第二天,钱审去了总部,和赵凯关着门聊了半小时,赵凯问,“不会扑空吧?”
到晚上10点钟,收银要结束了,审计办公室里多了一个留着寸头的男人。在收银区转悠的小孙看看表,顾客越来越少,还有一个老大爷提了一个桂圆礼盒在17号收银台,聋子满脸堆笑,边收银边和老大爷说话,看上去是周边的熟客了。小孙看看后面没有排队的人了,小碎步回到办公室,在门口说了一声“好了。”
钱丰和寸头男同时起身。
聋子签了表单,把装满钱的塑料袋递给了值班财务手上了。他猛一回头,看到了身后的钱丰和寸头男,眼神开始闪烁。
“收款结束了是吗?”,钱丰目无表情地问聋子。
“钱-钱总,收好了,这是这么了?”
“你把收银机打开一下,我们看看。”钱丰的声音很响,但非常冷静。
“领导,钱已经交接了,收银机里没钱了。”
钱丰一步走到机器跟前,转动钥匙,按了一下“现金”键,收银机的抽屉自动弹出。
几双眼镜同时看到了抽屉里面,
不是空的,
有几张一百的,
几张五十的,
还有一叠十块二十块堆在一起。
寸头男走到聋子身边,亮了一下证件,“我是市局的冯博,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去。”
聋子身体突然软了,要往下倒,寸头男反应很快,一伸手稳稳托住了聋子。
15
钱丰,赵凯,冯博和小孙在九乘九坐下了。火锅锅底还没有上来,小孙已经忍不住了,“钱老师,你怎么知道收银机里还有钱的?”
“这几个月他们一直在截留收银,聋子只要在17号台收银,是忍不住要留钱的。”
“留钱,不是偷货?”
钱丰点着了烟,“最早我们的思路拧巴了,总在想货怎么出去的。从童车开始,我觉得这不是货的事儿,货丢了,货洒了,显示在报表上是损耗,但是货卖了,钱没有收,对报表的影响是一样的。货是从收银台出去的,就是一个个顾客光明正大地带走的,只是货款被截留了。”
小孙缓缓点头,但很快又问,“那也不对啊,收银有账啊,钱如果截留了,比如昨天17号收银台出去6万块的货,这个要和收到的钱对的上才行啊,财务一对账不就发现钱少了?”
赵凯冲钱丰笑了,“行,徒弟要出师了”,说着举杯和钱丰示意。
钱丰一仰脖喝掉这一杯,“你继续想,买出去的货,和收来的钱,都先要在哪里记一笔,接着才能到财务啊?”
小孙恍然,“啊…还是收银机。”
“另一个人也被控制了吧?”钱丰红着脸问赵凯。
“你们去17号收银台的同时,我去他办公室的。好歹也是一级领导,我劝了劝他,让他自己找冯警官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赵凯和冯博碰了一下杯子。
冯博吃的热了,寸头开始冒汗。“老钱,过两天你来看守所吧,也和他聊聊。”
16
看守所里。
“放火不是我的主意,那个太过了。”
隔着栏杆,老钱递给王遥鹏一根烟,给他点上。“我知道,聋子干的。”
王遥鹏抽了一口眼,眉头略微舒展开了,“我编的程序还行吧?”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呢,看了这么录像,就没有往哪儿想。”
“其实就差一步,我没想到品类的事儿,你们去看童车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坏了,但来不及了。我如果想到品类的问题,改改程序,专门挑价值低数量大的东西删记录,你们就没有招儿了,你不可能为了每瓶儿醋再看一遍录像的。”
“你心太大,聋子忍不住的,越偷越多,迟早要暴露的。”
王遥鹏说,“我知道。”
弹弹烟灰,他继续说,“一睁眼都是钱的事儿,儿子的学费,新房的首付,烦,真烦!我比聋子强,好歹有个专科学历,但是收银员现在都有本科的了,我前年去年都没涨工资,今年看电商这势头,东方店迟早关门,每月这点儿工资怕也悬了。”
出了看守所,小孙在等钱丰。他摸出个BP机模样的红色东西,递给钱丰,钱丰把玩了半天,“什么东西?”
“电子烟,这东西只含尼古丁,不含焦油,而且有个好处,它只用电,不用火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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