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家的阳台上挂着一排风干的鳊鱼,细数有十多只。
风鱼是父亲做的。他说,做风鱼的手艺是他的母亲传予他。
从我记事起,大人们抱着我指着堂屋一张挂得很高的黑白照片要我叫——“奶奶”。相框很大,那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半身照:穿着深色斜襟粗布衣,头发挽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庞瘦削,颧骨高耸,眼角的皱纹含着淡淡地笑。从此我便记住了——这就是我的奶奶,黑白照中的模样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不曾变过。奶奶四十岁那年生下父亲,成了家中的老幺。父亲神情很像她,尤其是笑的时候。
听父亲说过,语气带着些许自豪,在老家只有他的母亲会做风鱼。奶奶制作风鱼时,年纪尚小的父亲在旁边一边看着一边打着下手,由此便也会做了。在父亲家众多兄弟中,也只有他会做风鱼,一做便是几十年。
在高淳,未听说或看见有人做这种风鱼。高淳人家在冬天还是习惯用盐腌制鱼肉,这是本地世世代代相传的习俗和传统。
据说风鱼是福建一带民间做法,为此我曾好奇地问过奶奶的身世。父亲家族中兄弟姊妹众多,无人说的清楚,老家那一带为何只有奶奶会做风鱼?而这一切随着奶奶的早逝成了谜。
每年一进冬,父亲便去菜场留意那种肥大的鳊鱼,脊背肚子厚实,鱼鳞乌黑发亮,鱼眼瞪着,见有人靠近,在水泥台板上不时挣扎着跳几下,这可是制作风鱼的好鱼。前些年只买个几条,这几年倒是越买越多。除了自己吃外,还得给两个女儿准备几条。
父亲做风鱼时,我常给他打下手。父亲套着护袖,系上围裙在厨房忙碌开了:鳊鱼去腮,在上背部划开一道一两寸口子,清理内脏后,倒入料酒、生抽、盐姜葱等调味料。这时父亲左手拎着鱼,右手沾满黑红色酱料,大声唤我小名。我早已候在一旁把裁好的白纸条一张张递给他。纸条贴在刀口上封住,沾着酱料的鱼身擦干净,用钩子或是线绳从鱼嘴穿过,挂在阳台背阴处。当鱼麟变得灰白,鱼身干瘪坚硬时,说明水分已散发干净,可以食用了。晾干一般也要三五十天,气候适宜的话,过年前就可吃上。
正月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婆来看望婆婆时,我带去一条风鱼隔水蒸上。整条鱼在沸水腾腾中渐渐松软,像喝足了水般,干瘪坚硬的身子饱满丰润起来。还未揭锅,一阵特别的香味弥漫全屋。蒸上半小时,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揭开锅,趁着热气将鱼身撕裂,撕开一条条,呲出鱼刺,露出鱼肉,色泽绯红,肉质醇厚。一边撕一边塞进嘴里嚼着,香味浸淫在嘴中。整条鱼化成一条条一块块,等端上桌,已是少了好几块。
饭桌上,男人们杯觥交错,天南海北胡侃。女人们在一旁夹着菜吃,不时看着男人们打趣着,笑成一团。吃到风鱼,连着鱼鳞的鱼皮也成了筷子下争抢之物。这鱼和平常的咸鱼不同,鲜而不腥,久嚼不腻,吃后唇齿间余香缭绕。都说好吃,有人问及,我连忙告诉他们,这是我的父亲做的——他的“独门手艺”。
身处江南鱼米之乡,河鲜是吃不尽的。年底,养鱼养蟹的亲戚清塘时,总会送几次鱼给婆婆。蛇皮袋装着,大的有青鱼、鲢鱼、鳊鱼,小的有鲫鱼、旺丁、白鱼。每次婆婆都对我说“鳊鱼拿给外公做风鱼吧”。
父亲乐呵呵地接收着,一转身去厨房忙碌开来,做得更欢喜了。
风鱼 风鱼 风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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