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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经过一年半的努力,韩淼淼终于怀上了。
前三个月是敏感期,很多人都会出现先兆流产,而她就是其中之一。
见红,其实也就是咖啡色,坐久了会有,站久了会有,走路走多了会有。
起初,韩淼淼觉得自己身体挺好的,不会这么倒霉。第一个月的时候还没有,她还上蹿下跳地忙活,坐电脑前一工作就是十几个小时。
有天坐着坐着,感觉到下面不断有东西流出来,比平时多,上厕所一看,内裤上咖啡色的一片,吓一大跳,赶紧给老公打电话,颤着声音喊他来接她上医院。
医生说是先兆流产,没事不要起身,尽量躺着。
这年头谁没事呀?都要工作挣钱的。医生,这情况会持续多久,要请假多久?
一般过了前三个月就好了。
三个月!也就是说还有两个月。那咋办呀?公司不可能让你请假这么长时间,总不能把产假提前了吧,到时候更麻烦。
恰逢周末双休,韩淼淼在家躺了两天,除了上厕所,连吃饭喝水都只是把上半身抬起来一点,下半身不敢动。
到第二天晚上,她试着起来活动了一个小时,没流了。满怀期待地以为好了,明儿还可以正常上班。结果一会儿又流下来了。
她像破了洞的皮球瘪了下去,愁眉不展。
现在的工作虽说不是在大企业,但收入尚可,还有发展的空间,最主要的是每个月可以存万把块。如果丢了,老公一个人工作,每月还完房贷车贷,就月光了。后续抚育孩子,只能吃她这两年存下的老本,而且得过得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意外。
但天大地大,没有孩子的事大。她年纪不小了,之前又流过几次,这次好不容易有了,再流掉,可能这辈子都和孩子无缘了。
何况如果怀不了孩子,她和老公的婚姻肯定得告吹,他们那么相爱,连分开一天都要打好几次电话倾诉思念之苦,见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像是刚谈恋爱的,根本不像结婚三四年的。一是她想和老公白头偕老,二是她了解人性,到时候吵架撕逼纠结痛苦,最后分开,也是自然而然的。所以综合考虑,这个孩子,必须留下来。
于是她狠狠心,把工作给辞了。大不了胎儿稳定之后,她可以好好温习专业知识,做做这方面的兼职,也不会把它荒废了,以后可以随时捡起来。
2
孕吐如排山倒海般到来。
韩淼淼从书上了解过孕吐,大部分都是难受,但不会吐,少部分会偶尔吐,还有一部分是吐得天昏地暗,最后只能去医院输液保胎。
而她就属于最倒霉的那一种。仿佛她肚子里有一只喂不饱的吐魔,邪恶而放肆地搅动着她的肠子,吃啥进去都被它乱棍搅了回来,最后吃不下去了,它就把胆汁和血水搅了上来,大有把肠子也一同搅碎扔出来的态势。
韩淼淼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蜡黄,生无可恋,像个濒死的人绝望地倒在地上,虚弱无力地喘着气儿,想,就这样等着死神过来撕扯她吧,她绝不会反抗的,她根本没力气反抗好吧。
老公被吓得手足无措,想着打电话问问有经验的朋友,这情况怎么办,拨出去一半又挂了,因为韩淼淼又开始吐了,他得过去扶住她,给她拍背。
之后,老公又在手机上搜索应对孕吐的办法,胡乱看了几眼,那些方法都不能手到擒来,都有点远水不解近渴。
他焦急地在房间里走了两圈,两只手把头皮都快要抓破了,最后还是拨打了120。
在医院熬了两个月,一天几遍地问医生什么时候能好一点。医生安慰她,忍一忍,会好的。
可两个月过去了,那期待中的好还是没到来。韩淼淼再问医生的时候,医生也不再宽慰她了,而是有点不耐烦地说,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有的人一直持续到生下来。
她听着这话,像看一场恐怖片,眼睛瞪得老大,吓得不敢出声。
不会这么倒霉吧!碰上先兆流产、又碰上严重的孕吐也就罢了,还要让她再碰上持续整个孕周的孕吐?苍天啊,大地啊,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事实证明,那只吐魔完美地占据了韩淼淼的整个孕期,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别说什么温习专业知识了,能竭尽所能保住半条命就谢天谢地了。
还好老公是个不错的男人,一有空就往医院跑,每天变着花样地带东西给他吃,尽管她一口也吃不下,但他一直秉持“吃不吃是你的事,我要把我的责任尽到位”的态度。
像哄小孩一样哄她开心,她难受的时候任她把他当垃圾桶装满各种情绪和极尽难听的骂,他都仰着一张笑脸接着,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更没有数落她。
他是男人,一辈子也不会经历怀孕生子。但他小时候晕车吐过,长大了还经常喝醉酒吐过,他切身体会过那种难受。那会儿他就吐几小时而已,却像脱了一层皮,久久缓不过来。何况老婆要持续一年半载,且肚子里还装着个皮球,行动不便。那痛苦是他的多少倍呀!
3
挺过了孕吐,已经临近预产期,韩淼淼心想,总算快要卸货了,卸了货她就自由了,不受罪了。
虽然听说过生孩子的疼痛是所有疼痛中最高级别的疼痛,达十二级,但也就疼那么几个小时而已,没关系,说不定她生孩子也像某些人一样,拉个大便的功夫就出来了呢?新闻上不是经常报道这种事情吗?
她宁愿忍受那几个小时的疼痛,也不愿剖腹产,把肚子割开七八层,再缝合,然后就是漫长的恢复期,这期间还可能出现各种危及生命的症状。
她诚惶诚恐地等着肚里的孩子给个要出来的信号,比如腹痛,或者见红。
可是,她没等来这两者,而是先破了羊水。那羊水哗哗哗的,像一股小溪流,她平躺着,甚至几乎倒立地躺着,都无法阻止它流出来,像一眼泉水咕咕咕地往上冒,没几分钟就把整条裤子湿透了。
医生说,破了羊水,就必须在24小时内把孩子生出来,不然胎儿会宫内窒息。照你这流水的速度,得抓紧点了。
她被推进一个房间,医生叫她脱掉裤子上去躺着,把两腿分开。进来两三个医生,有男有女,来观摩专家给她检查骨盆。
她感觉自己像只牲口,在被宰杀前放到秤上称斤论两,一群人围着她品头论足的。但来自其他方面的难受盖过了一闪而过的羞耻之心,世上那么多孕妇,谁生孩子不是这样了?在他们眼里,她已经没有性别之分了,你甚至不是个人,而只是一个拿来研究或学习的物品罢了。
想到这儿,她稍微放松了心情,闭上眼睛,等着。
一个男专家把自己套着透明手套的拳头在她下边的口上挤了几下,然后整个捅进去。
韩淼淼感到一阵胀痛,吓得整个人缩了回去。
男专家叫她放松。他一边捅一边对旁人讲解,她这个不行,孩子大,骨盆畸形,生不下来,只能剖。
另一个女医生说,哦,是这样检查吗?我来试试。男专家的拳头抽出去了,接着进来了女医生的拳头。这个小一点,没有那种肉被挤得稀烂的痛了。但韩淼淼还是紧张得满头大汗。
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紧张地准备剖宫产手术。她被推来推去,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一个一个地回答医生的问话,签字,画押。
最后,终于被推进了那个决定她和孩子生死存亡的重地。老公被关在门外了,他的表情混合着不舍、担忧和焦虑,目送着她。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砰的一声,完全看不到了。
韩淼淼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似乎看到了魔鬼和天使同时朝她招手,而她最终被谁牵走,决定权在于命运。她只能听天由命。
4
躺到了手术台上,盖着她的被子被揭走,她整个人chi身luo体地暴露出来。
手术室里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严肃、沉重,男男女女,专家和助手,大家有说有笑,还开着各种玩笑,一片其乐融融。
一个年轻的男麻醉师简单地跟她说了打麻醉的流程,叫她转过身去,尽力向一侧弓起身子。
一只棉球在她的腰部迅速滑动着消毒,凉凉的。接着一丝针扎的疼痛传了过来,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打完后平躺回来。麻药很快使她的下半身失去知觉,但上半身还是清醒的,活动自如的。
医生们围拢过来,用绿布遮挡住她的上半身,就听有人说,动手吧!
然后是说话的声音,递器械的声音,以及沙沙沙地割皮肉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
一层两层三层……据说剖宫产要把肚子割开八层,才能把孩子拿出来。
他们一边工作,一边讨论着她身体的状况,说她这手术不太好做,小心别割到孩子咯,说完又一阵笑。
韩淼淼一直不敢说话,挡着她脸的布掉到她脸上,她也不敢动。她满脑子都是一头被刮干净了毛的大白猪四肢摊开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画面。
很快,她感觉到一个医生弯下腰去,两手并用,使劲掰开她的肚皮,把手探进去里面抓了几下,然后把孩子抽了出来。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让在场医生都欢欣鼓舞。
韩淼淼的眼睛有点发热,接着两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浸湿了耳周的头发。
缝合的过程中,韩淼淼感到一种肉被从四周扯到中间的隐隐的痛感,像是四周拉到中间的绳系得太紧了,有点扯痛。
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这种痛没问题吧?其实她脑子里浮现的是手术过程中出现羊水栓塞致产妇死亡的事件,她没敢说。医生说没事,都正常的。
一会儿,孩子被洗干净包好了抱过来,那个年轻的女医生把孩子贴近她的头蹭了蹭,是个大胖小子哦!
医生问她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她说,身体抖得厉害。医生说,不要紧,打麻药会这样,麻药过去了就好了。
从手术室到病房的一路上,她的身体都剧烈地抖动着,像在冰天雪地的寒风中吹了一整宿,话都说不利索了。
老公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辛苦了老婆!他的眼睛红红的,还有一滴泪清澈地挂在眼角,欲掉不掉。
5
韩淼淼控制不了自己的屎尿。
尿没问题,有导管,只要老公定时拿去倒掉即可。
有一回,她感到pi眼里似乎流了什么东西出来,就问老公,我是不是拉了?
老公揭开被子一看,可不是嘛!他干净利落地把她屁股擦干净,然后把护理垫抽掉,换上新的。全程没有一丝嫌恶。
她看着,心想,值得,一切都值得。
最痛苦的是麻药过去之后,伤口开始火烧火燎般疼起来。这还不算,医生还要定时过来按压她的肚子,把里面的恶露排干净。这真是生不如死的体验!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一次了。
每天医生定时地来给她清洗、上药、治疗、促进子宫恢复。
到第三天的时候,医生叫韩淼淼试着起来走走。
一听这话,韩淼淼像是听到了皇帝要诛她九族,如临大敌,周身被恐惧裹挟。怎么可能?她连轻轻抬下腿都不敢,还站起来走路?她不。能躲就躲,她要一直躺着直到伤口自己愈合。
但医生每次来都要提醒一遍,交代她老公和照顾的家人一定要让她起来走路,可以促进恶露排出、子宫收缩,恢复快,否则有可能脂肪硬化啊,肠粘连啊,到时候又得重新缝合啊……一大堆专业术语。
家人们就过来要搀她起来。她想往后躲,但下身稍微一动,那疼就迅速蔓延开来,使她龇牙咧嘴的,眼里亮晶晶的想掉泪。
躲不过了,还是咬牙试试吧。可是怎么也起不来。她稍微一使劲,伤口的疼就像一个力大无比的巨人,把她往下按、往下扯,她出了一身的汗,还是拗不过这个巨人。
亲人们各种鼓励,各种劝,还配合着唱红脸黑脸的。
韩淼淼简直烦躁透了,又不是自己不想起来,是真起不来呀!
老公看出了她的情绪,制止了大家的七嘴八舌,说今天就算了,她也努力半天了,让她歇歇吧。
还是老公理解她。她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身子一抖一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第二天接着试。过了一天,似乎没那么疼了。韩淼淼自己试着把腿动一动,嗯,很疼,但能忍受。她动了几下之后,试着把腿往床下挪去。也成功了。
然后双手把上半身撑起来,坐定。嗯,也没问题。这大大增强了她的信心。
接下来就是站起来。一开始她扶着老公的手臂,想借助老公的力量把她身子提起来。可稍稍一使劲,伤口的疼又把她扯坐回去了。仿佛伤口随时会被扯开,鲜血淋漓。
于是她把双手紧紧地按在伤口上,似乎这样就能防止伤口撕裂,她也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站起来上。
可还是站不起来。又是一身的大汗,满心的烦躁。
老公心疼地叫她歇会儿,明天再试。这回她不。她夜里听到一个产妇嚎叫了一宿,还是没生下来,现在还在叫。她还听到走廊里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紧急而迅速,那是有个产妇进了ICU,护士马不停蹄地打电话叫专家过来。相比于她们,她已经够幸运了,她要听医生的话,再也不要出现什么岔子。
她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再次试着站起来。她知道,最难的就是第一步,只要迈出去了,后面就简单了。
紧紧地按着伤口,闭紧眼睛,咬紧牙关,屏息静气,心里默念一二三,提腿,向前,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那一刻,疼痛像濒死挣扎的毒蛇,狠狠地在她伤口咬了一口,毒液流过全身,疼得无法呼吸。但随即,它像燃尽的蜡烛,慢慢熄灭。
她慢慢缓过劲来,长吁了一口气,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迈着小碎步慢慢地往前走,一直走进卫生间。
走路是一回事,蹲下又是另一回事。每一个不一样的动作,上、下、左、右,都要被痛疼回光返照般地痕咬一口,她在反抗与妥协中挣扎,迂回,最终战胜。
从抬腿、起身、迈步、走路、蹲下、起来、再返回,每一步都像经历了千年,漫长,难熬。
出院的时候,她主动抱了孩子,老公小心翼翼地护在她左右,随时候命。
这将近一年的煎熬,终于熬熟了,香气弥漫,可以尽情地享用佳肴了。
她知道,接下来又要开始熬另一锅了,那一锅会更难熬,时间会更久,会有加倍的酸甜苦辣咸等着她去消化,需要她把自己修炼成妙手,把五味杂陈的日子化成香,把盛夏和严冬化为春。
然后,一家人,一辈子,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伴着熬出来的绵长的香味,永远相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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