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见到有人说不要随便给人贴标签,因为这种行为掩盖了人类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但这种情况我认为是杜绝不了的,因为贴标签的过程本质上就是一个归类的过程,简化的过程,把握事物的过程,说的再大点,思考的过程。这种能力使我们位于食物链顶端。但我不是为开地图炮这种人找理由,相反我倒觉得非常奇怪,人类有这么一种伟大的能力,爱因斯坦发现了相对论,蠢货却用来搞迷信和性别歧视。
正常人类的库存中不计其数的符号或标签之间,有一些远比另一些出现得更加频繁,也更具统治性,而其中之一被多少有点任意地赋予了“我”(至少在汉语中)之名。当我们讨论其他人的时候,我们讨论的是他们的野心、习惯和好恶,相应地,我们就需要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构造一个“我”的类比物,而这些“我”自然是栖身于他们的大脑内,而非我们自己的大脑。而这些我们自己的“我”的对应物,必然会被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视语境而定,可能是“二狗子”、“莫妮卡”,或者“你”、“他”、“她”。
我们怎样认识“我”?先从原子、基因、细胞的层次来对“我”进行观察一下。
1.在史密森学会1954年发表的一篇高被引文献中,物理学家保罗讲到,我们身体中几乎所有的原子每年都会被替换一遍。在参考了一些人体生理学有关放射性同位素最早的研究数据后,艾博索尔德宣布:“每一到两周,我们身体中一半的钠原子都会被新的钠原子所替代,氢原子与磷原子的情况也类似。甚至有一半碳原子都会在一到两个月内被替换。”接着他又补充道,“一年内,我们身体中大约98%的原子都会被我们从空气、食物及饮料中获取的其他原子所更替。”此刻你身体中的任何原子或分子,几年后都将不再属于你。“我”就是一个原子集合体。
2.从基因的角度来看,用理查德的话说:“我”就是活跃而有进取心的基因运载工具——基因机器。
3.成人体内的细胞总数平均在37万亿个左右。它们大小形态各异,有大约8微米的红血球和22微米的肝细胞,也有大约100微米的成熟卵细胞(作为对比,盐粒直径约为500微米)。有些细胞在被循环或替代之前只会存活几天或几周,而其他一些则可能会伴随一生。所以,你如何能说清它们哪个是哪个?“我”就是由新生细胞、永生细胞和将死细胞构成的混合物,大多数还是比较年轻的。
这些说法都对,但我想用侯世达的话反驳一下:生物进化驯化人类去感知实体——把世界归为宏观范畴的实体。因此,我们生来注定不会以潜伏于表面之下的粒子物理学(这与我们日常的感知和熟悉的范畴相差了无数个量级)来描述身边发生的事,包括其他人所做之事以及我们自己所做之事。我们描述这些事时,使用的是抽象的、不甚明了的高层级模式,如父亲和母亲、朋友和爱人、食品杂货店和结账柜台、肥皂剧和啤酒广告、怪人和天才、宗教和刻板印象、喜剧和悲剧、妄想与恐惧症,当然还有信仰与欲望、希望与恐惧、忧虑与梦想、野心与嫉妒、忠诚与憎恨,以及其他很多在隐喻的意义上与物理因果性的微观世界相距数百万英里的抽象模式。有时,深陷于细节知识的泥淖之中,正是阻碍达到深刻理解的关键所在。
作者的这番话让我想起了徐冰的《背后的故事》,2013年12月,在北京中间美术馆,一件装置高1.2米,长达26米,使用了至少一卡车的麻丝、干枯植物、宣纸、鱼线等生活中的现成物,所有这些材料都经过徐冰之手,转化成一幅光影朦胧的中国画长卷《富春山居图》。而绕到这幅长卷的背后,观众才会发现这些材料的真相。这些麻丝、干枯植物、宣纸、鱼线等就好像是分子、基因、细胞,如果我们通过观察这些来认识这件作品,不管你观察的多么细致,对其材料进行怎样的分类,还是那一堆垃圾。如果你从一个更大的层次观察,那么它的意义就会从这些无意义的材料浮现出来,形成一幅壮美的《富春山居图》。
一方面,“我”这一表达指的是一套高度抽象的概念:一段意识流、一段人生故事、一种品位、一簇希望与恐惧、某些天赋与缺陷、特定程度的机智、不同程度的心不在焉等等。然而在另一方面,“我”这一表达还指一个由亿万个细胞组成的物理实体,每个细胞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对于所谓的“整体”没有丝毫的关切,它们只不过是这个“整体”最微小的组成部分。换句话说,“我”同时在指一个高度可感而有形的生物基底和一个高度不可感且抽象的心理模式。当我说“你真是很好看啊”的时候,我指的是这两个层面中的哪一个呢?而当我宣布“我很幸福”的时候,我又是在指哪一个呢?当我说“你特像俞飞鸿”时,我是哪个“我”,你是哪个“你”呢?
我们人类是宇宙中的宏观结构,而这个宇宙的法则在一个微观的层面上运转。作为渴望生存的生命,我们有十足的动力去寻求只利用我们自己所处层级的实体来进行解释的有效方法。因此,我们在我们容易感知的实体周围确定了概念的边界,在这么做的同时,我们也塑造了我们眼中的现实。我们为每个人创造的那个“我”是这种感知或发明的现实的一个典型范例,它如此出色地解释了我们的行为,而仿佛成为世界的中心。但是这个“我”的概念,其实是大量翻滚蒸腾的粒子,而那些翻滚蒸腾的粒子,我们必然是察觉不到的。
这本书的主旨之一是,生命力的在场或缺席取决于人们在何种层级上观看一个结构。在最高的、最具集合性的层级上看,一个大脑是绝对有生命和有意识的。但是当视角逐渐降低,结构逐层下降,从大脑到皮层、从神经柱到神经元,从细胞质到蛋白质,再从肽到粒子,生命的感觉逐渐消失,直到最低的层级,生命的痕迹已经完全不见了。人们的思维可以在最高和最低的等级之间来回穿梭移动,并以这种方式任意摇摆在把大脑视为有生命之物和无生命之物的视角之间。
被你称作“我”的东西是一种结果,而不是一个起点。你是通过一种没有事先计划的方式聚合起来的,慢慢地成为存在,而不是一下子就出现了。最开始,当后来成为你意识之所的大脑刚刚形成的时候,那里面还没有你。但是那个大脑缓慢地生长,它的经历也在缓慢地累积。随着越来越多的事情发生、被它收录下来并完成了内化,到了这一过程中的某一点,它开始模仿自己浸淫其中的文化和语言的习俗,进而试探性地用“我”来称呼自己(尽管这个词的所指之物仍然十分模糊)。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它注意到它自己身在某处——不出意外,它就是身在某个特定大脑的所在之处!但是在这个节点上,它对于自己的大脑还是一无所知。它只知道它大脑的容器,也就是一个特定的身体。可即便它对于自己的大脑一无所知,那个初生的“我”还是会忠诚地追随着它的大脑,如影随形。
“我”是奇妙的拼贴画,通过累加其他人的习惯、观念、风格、怪癖、玩笑、习语、语调、希望和恐惧而成长起来,仿佛它们都是从天而降、忽闪而至的流星,与我们相撞并结合在了一起。最初,这种不自然的、外来的举止缓慢地融入我们的自我之中,好像蜡在日光下熔化,然后逐渐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跟它们曾经作为他人的一部分的状态没有什么不同(虽然那个人也很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虽然我的流星隐喻听起来仿佛我们是随机相撞的受害者,但我并不是想暗示说,我们会欣然接受任意一种闯入我们星体表面的行为习性——我们是挑三拣四的,通常只接受我们羡慕或渴求的那些特征,但是即使是我们的选择风格,其本身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受到影响;作为反复累加的结果,我们会渐渐转化成另外的样子。曾经在星球表面上正当存在的东西,会像古罗马的废墟一样,逐渐被掩埋起来,随着我们的半径不断扩大,越来越接近我们的地心。不管是儿童、青少年还是成人,我们都是盲目的拷贝者。我们不自觉地、自动地把各种各样其他人的行为碎片收入我们自己的仓库。有一句话是:如果一个面具戴久了,那这个面具终将成为你的血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所做之事——我们的“我”告诉我们去做的事——都有后续的结果,有的是正面的,有的是负面的。在岁月推移之间,我们会努力塑造我们的“我”,令其不再指引我们走向负面的结果,而更多地指向正面的结果。我们会观察自己的俏皮话到底是波澜不惊,还是会激起赞赏的笑声,而根据观察的结果,我们或改进我们编俏皮话的风格,或学会进行更严格的自我审查,或者双管齐下。我们还会尝试各种各样不同风格的服装,然后从其他人反馈的字里行间,解读出我们穿什么样的衣服好看,穿什么样的衣服不好看。当我们因为小小的谎言而受到责备时,我们或者决心不再说谎,或者学会更巧妙地说谎,同时,我们也把关于我们有多么诚实的知识纳入到我们的自我符号之中。说谎的情况,当然也同样适用于吹牛。我们大多数人都会锻炼我们对于语言的使用,令其可以适应各种不同的社会规范,有时候我们是有意在做这件事,有时候没那么用心。
归根结底,“我”就是一种“幻觉”,可与此同时,充满悖论色彩的是,它又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不管这个“我”具有多么不可撼动的稳定性和显明的实用性,它真的是一个真实的东西吗?还是说,它仅仅是一个令人感到舒适的迷思?温度和压力到底是真实的东西,还只是约定俗成的说法(facons de parler)?彩虹是一种真实的东西,还是不存在之物?
佛教里的“无我”,在我看来就是这本书的主题,但侯世达并没有号召人们破除“我执”。我也觉得没必要,到底是谁破除了“我执”,“我”吗,这永远是一个哥德尔怪圈。“我”的概念囊括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感知到的因果性的真正重要的方面,并且如此整洁与高效,所以我们没办法不为我们的“我”以及其他人的“我”赋予真实性。正如在《意识的解释》一书中所指出,一个“我”有一点儿像一张纸币——它感觉起来好像价值不菲,但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种社会契约,一种我们共同默认的错觉,从来没人会问我们这回事儿;它虽然是幻觉,却支撑着我们的整个经济。可是,纸币到底不过是一张纸而已,没有任何内在的价值。我们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所驱动,创造出这样一个术语,令它获得我们在自己大脑中发现的所有希望、信念和欲望所假定的统一性、内在的连贯性以及时间的稳定性——而那个术语,我们一早就明了于心,那就是“我”。而且,这一走出幕后的高度抽象概念,很快就会给人感觉是全宇宙中最真实的实体。
人类静静地安处于非可视化的宇宙尺度的曲线时空与含糊不清、影影绰绰的带电粒子之间的某个中间地带,更像彩虹和海市蜃楼,而不是雨滴或岩石。我们是我们自己创作的不可预知的诗歌——暧昧、隐喻、含糊,有时呈现超乎寻常的美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