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累月的阴雨连绵之后,空气依旧冰冷湿漉。
从父母那儿出来差不多快20点了,我戴着口罩,套着母亲再三叮嘱的麻布手套,腋下夹着几幅画框,一路低头落寞在街头。
街边的商店霓虹焕发,彩灯照射的光晕像倾泻在地上的五彩水晶;里面的客人却寥寥无几。
突如其来的疫情,让节日徒有其名,也让梦想的城市朦胧暗流,覆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去叮嘱父母最近还是尽量不要出门,买菜一定戴好口罩,多洗手通风,顺便取母亲给我的手套。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却是母亲不断地向我嘱咐,让我恍惚自己存在的意义。
年迈的父亲弓着背卷缩在角落里,就着灯光描绘他的神秘世界,一言不发。也许只有另一个世界K线的跳动起伏能把他从绘画的世界里拉出来;除此以外,现实和他已是陌路,可惜节后的市场预期犹如一块巨石压住了我们的心口。
母亲始终站在我的身旁;临走,我呆目着墙角下堆着的层层叠叠,纷繁杂乱的画框,墙上挂不下了。
我带几幅。我对母亲小声嘀咕。
轻轻挥动的画笔终于停住了,血脉相连的他侧身抬头寻望我;瞥见那柔情目光的瞬间,我低头俯下身去。
父亲的画大多色调阴郁、景色单调、人物呆滞;
对绘画一窍不通,更没有艺术直觉的我领悟不到笔墨里是否具有天赋和才华,但想到一定有父亲的挚爱和牺牲,促使我用心体会。
初七的夜色,清寒静谧,街道已不像节日那样人迹罕至,汽车从身边奔驰而过,行人大多行色匆匆,世界有太多需要人们去追赶。
和父母只间隔一条街,他们坚决反对,但我执意:一街之邻,你们想来就来,我想去就去;在列下了一长串的生死保证后,终于说服了他们放下心。
心里只有一个虚无的念头:自由,即便是表面,形式的。
环绕的围墙上刻画着多年前留下的宣传,每次路过我总喜欢驻足。
前几年是图案上铿锵有力的字句语文,每每看到,总会精神振奋,心潮澎湃;
现在看那有着一张张红彤彤圆脸蛋的小男孩小女孩,伸张着四肢,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他们心里没有忧伤。
残破的楼道里总有一层经年累月阴湿,说不上来的腐败气息,每户如果把大门开一下,一定会从里面串出各种让人体会良久的忧愁。
斑驳脱落的墙面上,叠印着数不清的阿拉伯数字,交织着纷繁的家政服务。
锈迹斑斑的扶手,成为了几十年一幢楼春去秋来,幸福悲哀的见证。
拥有过去的地方,对于思念,无论悲欢离合,都有致命的诱惑。
我夹着画框,在狭小阴闷的楼道里徘徊,流连着童年少年青年在我身旁轻轻流逝;
美好的年纪,都愿给彼此最亮的光辉,总爱向大海呼唤,向天空托梦,幻想那些许下的山盟海誓,永远擦不掉。
一级级台阶,一年年光阴,形单影只缓慢抬起忧伤的脚,再落下,每一步都奢望失去的一切可以失而复得。
转动锁孔的那一刻,如仪式般道别;进入的一瞬,又重回过去。
亮起灯,鞋子脱了一半,蓦然发现房间里烟雾缭绕,客厅的八仙桌上伫立着一瓶葡萄酒;
我认出那是很多年前自己在京东上买的,有多少年了也忘了,听说对视力和心血管有益,睡前喝一杯有助睡眠。整夜整夜失眠的我就买了一瓶,可没买开瓶器,没有工具怎么也取不掉塞子,后来就忘了,再也没有想起。
一个穿件老式淡灰色风衣的中年男子坐在八仙桌旁的背靠椅上,气定神闲的唇间夹着一支吸了大半截的香烟,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双灰色的眼睛谛视着伫在门口的我。
我镇静地一边换鞋,一边解下口罩:对不起,我没有烟灰缸,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请别抽烟好吗,搞得乌烟瘴气。
换好鞋子,把父亲的画在墙角放下,趿着拖鞋走进卫生间。
酒瓶的木塞已开启,旁边两个盛满了深红色夜光的高脚杯,那种考究的欧式玻璃杯,像电影。
你带的杯子?你还带开瓶器了?
一起喝一杯?他终于开口,语气平和。
我擦干手,从洗手间里出来,来到桌旁,靠在墙边弯起一条腿摆弄裤脚;
没有选择坐下,也没有接他递来的酒杯。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放下杯子:滴酒不沾,为什么有酒?这酒的确不怎么样。
我抬头仔细看他。这是一张英俊潇洒的西方脸,精致的五观,立体的线条带着天空的广袤,大海的深邃。
你这儿经常来我这样的人吗?来过一些。
你好像不怎么欢迎?能不抽烟吗?
本以为你见到我会非常激动,就像你年轻时那样。
他一只手取下唇间的半截香烟,放下用食指弹了弹,奇怪明明这凄迷的烟雾好久了,却没完没了,也不见任何散落的尘埃。
这儿都来过些什么人?很多。
都有些谁?有名的、没名的、古典的、当代的、讨厌的、喜欢的、圣人,疯子。
有我的同胞吗?有过。比如谁?卢梭。
他来做什么?这小子手捧着,一个劲在我身旁朗诵他无聊至极,冗长乏味的《忏悔录》,听得我精神崩溃,跪地求饶,一定忏悔,他才作罢。
一定还有其他法国人吧?没了。盼望福楼拜或司汤达有一天会来。
你不觉得恐怖害怕吗?这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我常常整夜像在沉睡中,独处久了,在屋里,躺在床上。清楚听到厨房有个人在磨刀,客厅有个人在跳舞,卫生间有个人在盛水,衣柜里有个人双目注视着我,而床沿上明明正襟危坐着一个人在翻阅我的手机。
你指什么?
我没有任何意指,可能只是源自内心,像在莽莽雪地中的极寒,像在茫茫大海里的沉沦,像灵魂飘荡在无边黑暗宇宙中倏然遇到一个巨大空洞星球的那种无限恐惧和孤独。
孤独不是悲剧,无法孤独才是悲剧。
可是即便假装融入了世界,会错觉自己不孤独,但都是假象。
他把烟头弹了弹,放回唇间,依旧没有一丝尘埃散落。
你很坦诚。我们两都清楚。
清楚什么?你借着我的口,和你自己在自言自语。
他不动声色的淡淡一笑。
你是为《鼠疫》而来?最近我国发生的疫情,你那本书又开始流行了。
你的冷漠让我诧异,原本以为你会像你年轻时那样对我狂热。我从武汉来。
我早已是冷漠的俘虏,但对访客的怠慢依旧让我不安愧疚,我从书架上取出破旧的译本和笔,轻放在桌上:麻烦,签个名。
他拿起笔,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在武汉我看到了现实中的里厄医生、塔鲁、 朗贝尔、当然也看到了帕纳卢神父、科塔尔。
你路上有戴口罩吗?我曾经无法真正理解你的《鼠疫》,也许有些感人,但更多是沉闷,充斥说教。
但是这次武汉疫情,我感受到了这部作品穿越时空,如岩石般的坚韧伟大,不愧1957年的奖项。
我不禁翻开书中一段开始朗诵:
里厄倾听着城中震天的欢呼声,心中却担心着人类未来的命运,因为他知道,威胁着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担心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
你清楚我虽然因这部作品得奖,但最宝贵的是其他。
《局外人》不动声色而又颇具内力的风格,《西西弗的神话》深刻的洞见,独特的视角无不深刻地影响过世界。
从价值上说,两本都要超越《鼠疫》。我深以为然地回答。
他眼神中闪现出一丝失望,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我年轻时深深迷恋过这个男人,在还是叛逆少年,自誉为反抗青年时,幻想过自己也是莫尔索。
很多人评论起你的作品,无非就是荒诞哲学、存在主义、自由人道主义等等教条。不过我觉得你从不属于哪一派,或哪一类风格,这是你区别于你的老基友萨特、同时代一样伟大的汉娜 阿伦特和乔治 奥威尔最大的区别。
你的随笔集《反与正》《夏天》《婚礼》所表现出的精神世界和艺术风格;
你的剧作《卡利古拉》《误会》《正义者》《戒严》所体现出的哲学深度;
你的小说《幸福的死亡》《堕落》,中篇小说集《流亡与独立王国》,遗作《第一个人》等等所开创的叙事艺术上的独创和小说风格。
所有任何一种对你的评论试图把你归于这一类或那一类,或者试图定义评价都是不完整,不准确,甚至是错误的。
我忍不住长篇大论。
他神情越发凝重,表情哀伤。
我不是来和你谈论艺术的。像是看出了我试图在躲避的心事。
就思想来说,那个时代,你是少数保持着清醒头脑和批判精神的伟人之一。
我继续滔滔不绝:
今天,无论在讨论虚无主义,反思法国大革命、对待恐怖主义,历史已经证明了你的独立精神,远见卓识,坚持真理的道德勇气。超越了同时代那些屈从于乃至盲目鼓吹各种左右翼意识形态的人之上。
你否定世间存在所谓的万能理性,那种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实践的或精神的,所谓决定论,所谓解释万象的种种范畴,无一不使正直的人嗤之以鼻。
总之,不同于常规的情绪性罪恶,在你的思想世界里,更指出了一种逻辑性的理性罪恶,理性以乔装打扮的样式鼓吹着,逻辑理性杀人成了人类尊严和良知的最大敌人。
而通过你的小说,那种在令人压抑的叙事主线中呈现出气定神闲的旁观者气派。越是垂首走过那片迷乱喧哗,危险丛生的幽暗密林,你越不流露出自己一丝一毫的焦虑和紧张。
我觉得其他人,无论哲学如卡尔 波普还是小说如米兰 昆德拉,也许他们自己不愿承认,也从未看到过蛛丝马迹,但我始终相信他们有一部分精神继承了你。
冷峻的脸上复现一丝淡淡的微笑,转瞬即逝。怎么看武汉的疫情?
大批的医务人员在第一线救治,全国的人力,物资都在驰援,所有专家也在尽力,形势虽然严峻,但情况不断地在好转,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我所在的城市也许也有感染患者,病患,但相信整个城市能做到可防可控可治,我们的生活物资,物价水平也没有受到大的影响。
没有看到一点批评吗?你不也看我们国家的媒体?
啊。。。我惊慌失措,悲鸣的内心像颗下了油锅的鸡蛋。
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果然不是我心目中的加缪,世界有太多伪装,带着面具出现在我面前,只为探究我内心的虚实。
我爬梯子只为了看小黄片,可能偶尔不小心点到一些境外链接。但我没有任何兴趣。我辩解道,立刻拆了梯子。
是吗?
长时间的沉默萦绕在我们之间,四目相视,时间像凝固住的一堵墙,让之前的长篇溢美显得空虚凄凉。
迷幻的夜光杯叠印交织着我们的无言,变幻出这一刻唯一的生机。
别紧张,他终于先开了口,一只手捧起桌上的书,我给你念一些:
里厄先生告诫自己:该认清的事情要认清,驱除无用的疑虑;要紧的是把本位工作做好。
确实,大多数情况下恐慌的原因是未知,因而,认清事情的严重性很重要。掩耳盗铃的片面乐观和杞人忧天的极度悲观都无益于疫情的控制。对于医护人员来说,最重要的是把本位的工作做好,而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在保持对事情的关注的同时,重要的是做好自我防护,同时对疫情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重要的是救人,其他的都不重要。你们国家一位同行也讲过:最宝贵的是人的生命。最大的仁义,是救人性命。他放下书本,认真地瞩目着我。
你是阿尔贝 加缪吗?是真实的你吗?噢,对不起,伟大的加缪,这个世界有太多真假难以分辨,我无从防备,所以刚才只能小心翼翼。
他起身,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不再看我,转身朝向门口。
你去哪儿?口罩有吗?我从抽屉里拿出备存递给他,他没有理会。
面容的口罩易戴易解,心灵的口罩一旦戴上,就难解下。
他的话在我空荡的心房回响,像一片久违的芳泽飘落我的心头。
带我走吧,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不要走在我的后面,因为我可能不会引路;不要走在我前面,因为我可能不会跟随;请走在我的身边,做我的朋友。
我惊恐地看着他双脚飘浮前行,不动声色气定神闲。
加缪,虽然你已过世了整整60年,但在追求真理面前,你永远屹立;
像我这种俗不可耐的凡人虽然还有血肉之躯,却没有思想,早已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我只想吃饱饭,有一天过一天。
但我相信,你的作品不仅描绘现实,超越现实,更是对未来的寓言和警示。
这次武汉疫情发生的方方面面,任何一个人性的灰暗和光辉、缺陷与弥补、世俗或高尚、所有围绕着疫情发生的对错,美好悲剧都可以在《鼠疫》里找到。
盼望你去莫言那儿、余华那儿、严歌苓那儿嘱咐他们用绝世的才华,超高的艺术水准,或者借以哪个天才之手再现一部真正属于中国人的伟大作品。
就像你说的:艺术不仅仅是独自享受,更是一种感动最大多数的人,向他们奉献一种超乎痛苦和普通欢愉之上的形象。
当挂完父亲的画,拉开帷幕,我透过灰暗的玻璃窗窥见到一个消瘦的背影消失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
没有比夜更深的痛苦,没有比梦更短的思念。
谨以此文祝福疫情中同舟共济的同胞;
谨以此文纪念逝世60周年的加缪。
本文参考资料:
《加缪传》奥利维耶·托德/商务印书馆
《局外人》《鼠疫》阿尔贝 加缪/译林出版社
《反抗者》阿尔贝 加缪/上海译文出版社
《从加缪的鼠疫中我们可以学到哪些面对疫病的经验》/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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