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我梦见过爷爷一次。我一向很少做梦,这也是唯一一次梦到爷爷。
他手紧捏拐杖,无力却顽固地坐在门口,眼皮耸拉眼珠昏黄,目光却犀利且笃信。就像是在期待着什么,或者更像是迫不及待想要验证他的臆想。
在梦中,我以上帝视角看见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近乎唾弃的、在看神经病的表情。确实,我看爷爷如同在看一个疯子一样,而且我确信他肯定疯了。人人都说他是得了老年痴呆了,他只活在他的臆想中。
爷爷的脸朝着我,可目光依旧锐利锁紧大门口,一丝风吹草动也能立即在他眼里卷起一场狂风激浪。他说:“大阿,你去看恁婆在地块,回来未?叫伊回来。(大阿,你去看你奶奶在哪里,回来了吗?叫她回来)”语气中是不容拒绝的怀疑和隐忍的愤怒。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大门口,厚重木实的巨大木门敞开着,只有夏天蝉鸣声在空中散开。
这像许多年前的情景,只不过在这一场梦中重演。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次,我用粉笔在白纸上画喜欢的漫画人物,兴高采烈拿给爷爷看。他夸我画得惟妙惟肖,甚至点评细节也甚佳。粉笔是浅蓝色的,蓝色粉笔被用在黑板上,写的字格外清晰,落在白纸上线条却歪歪扭扭,模糊得五官分辨不清,我看着自己的画说不出的别扭,但是我很开心爷爷的夸奖,继而拿着我的画给我的母亲看,没有褒奖也没有鼓励。我忘记当时母亲的反应了,只记得我后悔不该拿给不懂欣赏的母亲看的情绪。后来我热衷于把自己的涂鸦拿给爷爷点评,甚至动手给爷爷画肖像画。
爷爷请人画过肖像画,请的是一位到处游访画像谋生的老艺人。那日,老艺人扣门前来,我正好在家,但是他与爷爷的谈话内容早日忘却。小孩子的注意力只肯停留在夏日蝉鸣与好友追逐中。过了几天,肖像画送来了。画中的人露出半截蓝色中山装,神情肃穆嘴角下坠,画里的人和爷爷好像一点都不像呢。我瞥了一眼爷爷,顿时知道是哪里不像了。爷爷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沟壑,与我们小孩说话总是一副笑脸,嘴角往上扬,笑起来沟壑中灌满了清冽的水。而画里的人的脸却像用熨斗烫平一般,不笑,不老,也不似活的人。我问爸爸为什么爷爷要画肖像画,得到的回答是:“死后用来做遗像。”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死亡”的含义,也明白人终将死亡的事实。只是还未经历过死亡,无法真实体验死亡的滋味。于是我开始着手准备为爷爷画一幅肖像画,那幅老艺人给爷爷画的肖像画实在和爷爷半点不像。
爷爷单手紧捏拐杖,坐在房间的木椅上妄图挺直佝偻变形的腰背,死盯着门口对我说:“阿一,你去看看你奶奶在哪,回来了没有我?把她叫回来。”
我总能在离家门口几十米远的小杂货铺前的一排老妇人中找到奶奶。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之后就喜欢聚在一块儿唠家常聊八卦,那时我也不懂她们口中究竟是哪家儿媳妇不孝不给哪个家婆饭吃。儿时,我还不懂何为婆媳关系严峻,水火不相容。口口相传的环境下,我甚至认为全世界的媳妇都不给家公家婆饭吃,对此心存芥蒂。
那时候电视台很兴播放台湾家庭伦理剧,剧情大同小异,大部分剧情是善良儿媳妇如何在恶毒婆婆的为难下为维持一个家庭的完整,忍气吞声做着一个好媳妇的本分。最后恶毒婆婆终于明白善良儿媳妇的贤惠,进而改邪归正,一家子终于和乐融融幸福生活下去。而我生活的家乡大部分家庭情况是:媳妇厌恶公婆,可能每日准备好吃食,只确保公婆的温饱,但一年没有几次真心问候。公婆讨厌媳妇,时不时鸡蛋里挑骨头。担任儿子和老公角色的男人常年在外打拼,充耳不闻。因此长大后我常常想着逃离这个生活充满矛盾的地方,这里有空再讲述吧。
我喊着“婆啊(奶奶啊),阿公叫你回家”。
起初,奶奶转过身瞪圆了双眼吼道:“回去告诉那老不死的,我现在不回去,要晚点回去。伊人叫你来叫你就听伊个话吗?”奶奶那被爷爷打掉的门牙洞,往外喷着咒骂的口水。若是小孩子叫不动奶奶回来,爷爷便自己拄着拐杖,一路骂骂咧咧将奶奶带回来。跟在他们两人后面一起回家的时候,纵然只有十几米的路程,我时常脑中做选择,他们动手起来,我该要拦住谁。我想我会拦住爷爷,并且稳稳扶住爷爷。打斗中,一根拐杖肯定撑不住他的身体,他那变成o型的腿根本无法独立站立。我只有稳稳团住爷爷,才能让两人都互不受伤。有时即使奶奶呆在家,爷爷依旧盯着她,生怕她溜出去。爷爷买了一把大锁,每天晚上7点准时锁门,只有爷爷才有钥匙开的了。那时我母亲还在上班,经常晚饭时间回来做饭给我们吃,继而出门加班到9点回家休息。因此我母亲和爷爷经常有口角,我帮着母亲向爷爷求钥匙,我们这个家庭的生活压力暂时不允许母亲停止赚钱。
这样持续一两年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爷爷会这样。奶奶有说梦话的习惯,夜里,奶奶不停在梦里喊救命,爷爷把他摇醒问梦到了什么。奶奶说,门口四爷欺负她。
我们住的是潮汕老厝,老厝聚居一个家族的几房人,我们家排行最小,住在老厝最深处。老厝门口的小屋子住的是独居的四爷。他的孩子住在其他地方,每日三餐媳妇会定时送来吃食。四爷很喜欢我们这一房的小孩,经常给我们送好吃的,有糖果零嘴和水果。我都很喜欢四爷。但是爷爷开始记恨四爷,他坚定认为四爷强奸了奶奶,甚至后来,他怀疑奶奶和四爷通奸。于是每日叮恐吓奶奶不准出门,不然打死她。或在奶奶出门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紧盯大门口四爷的房门,这成了他活下去的意义。
所有人都说爷爷精神出问题了,没错爷爷的确出现了精神失常的情况。脾气大变,每日重复咒骂奶奶,咒骂四爷,所有阻挡他咒骂的人都成为下一个咒骂的人。
爷爷去世前几年的生活是一场极度荒诞的闹剧,即便到最后他瘫痪在床也要挣扎着给每一个人定罪,先是奶奶,接下来是他的儿女,连早我死去多年的大伯母也被殃及。我恍然明白所谓的年迈无用惹人嫌的含义,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子儿孙无法忽视年迈父亲或者爷爷的无力要求,将之定义为无理取闹,并不予置理。
我开始厌恶爷爷。因为他咒骂的大伯母是我最喜欢的人,她有着全天下母亲最好的模样。我能回忆的两个关于她的场景,一个是小时候我去大伯家找堂姐玩,我坐在他们家客厅沙发上,一旁饭桌前她温柔抚摸我堂姐的头说:“乖乖,多吃一点,出去外面玩不要太调皮。”坐在沙发上我就莫名落泪了,小孩子的心酸涌上心脏,继而涌上鼻尖,眼睛开始倾眶而出。那时候,我也想要这样的妈妈,一个用温柔语气,用温暖的抚摸陪伴孩子成长的妈妈。
另一个则是她晚期肺癌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那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近死亡。她已经病入膏肓,形如枯槁,瘦削到整个头颅呈骷髅状,头颅上挂着两颗暴突的眼睛。她躺在床上粗粗喘着气,口中喊着:“吃的还没来吗?我快饿死了。”时不时用枯槁嶙峋的双手,斜着撑起半身,让我去看看吃的有没有端来。
终于堂姐端来了刚煮好的白粥,她也不管烫不烫嘴,一骨碌全部急着喝下去,不一会儿又全部吐出来。病和痛已经不再成为折磨她的最大痛苦了,只有满足不了的饥饿感时刻折磨着她。站在屋子门口,我感到一阵心疼。过了不久,半夜夜里,母亲把我摇醒,哽咽说着大伯母走了,她过去帮忙料理后事,让我看着家里的弟弟妹妹。我想跟着去,但是家里风俗不许小孩过多参与白事。母亲出门之后,我无法继续入睡,我思考死亡的意义,得出的结论是死亡是一种解脱,至少不必再受病痛之苦。
爷爷年衰的身体到最后到了瘫痪在床的地步,时常需要打止痛药。他白天昏睡,三顿有人端来饮食才会醒来几刻继而又睡去,夜里时常清醒,总闹腾得不停,要求他三个儿子都过来守夜陪伴照顾他。那时候大伯因为生意问题,少来顾看他,于是他开始常常躺在床上嘴里大声嚷嚷道,就是因为阿水(我大伯)不孝,做了太多孽事,他大儿媳妇才会那么早死,这是报应。老厝隔音效果很差,夜里总能在爷爷的吼声中惊醒,有时实在忍受不住,我会跑到爷爷床前“阿公,明天我们还要上学,你别喊了,现在已经很晚了。”爷爷沉默了几秒后,会点点头说不说了。在我转身后,从爷爷床上传来一阵小声的碎碎念。再当我重新躺上床,继续酝酿睡意之时,爷爷的喊骂声又逐渐增大。懒得下床时,就直接拿着纸巾揉成小团堵住耳朵,实在生气便跑到爷爷面前重申一遍。这种夜晚生活持续了几年,直到爷爷病到说不了话,二十四小时需要靠吸氧维持生命。一段时间时之后我才在大人们的口中得知爷爷吸的是工业氧。
当时我问过母亲,为什么要用工业氧,母亲理所当然告诉我,爷爷也用不了多久,医用氧很贵,阿小医生说用工业氧也就好了。
阿小医生是我们这边的诊所医生,老人们生病很喜欢找他看病,许是他的诊所开了很久的原因吧。但是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这种对将死之人随便的态度。但是在今日看来,当年事情的取决全在于经济问题,有钱就可以到医院看病,住看护病房,做手术,吸救命的医用氧,而不是憋屈在家中吸着工业氧在儿女亢奋的麻将声中死去。没错,我一直认为爷爷是在儿女们的麻将声中死去的,他们守夜百般无聊,只得架起麻将桌,以守夜的名义彻夜聚众打麻将。我开始怜悯起这个精神失常,被家人厌恶的老人。
麻将声响彻整个老厝,我也被吵得无法入睡,半夜爬起来去到爷爷身边握着他手。爷爷枕边里放着一台佛堂请来的老实播音机,录音带正播着佛经诵。“爷爷。”这时候他已经回应不了我了。我握着他手,和大伯母一样,他的手皱皱巴巴只剩下一层可以轻易捏起的皱皮,手心半温凉。鼻孔里插着呼吸管,呼吸混重,嘴微张说不话。忽然我发现他眼眶湿润,两道眼泪顺着眼角的沟壑缓缓往下淌。他听得到我说话,也感受到我在身边。房内诵经声一直在循环,房门外麻将声还在响着,我不知道爷爷听到的是哪种声音,也不知道他是否期待此刻握住他手的是几个心心念念的儿子。
不得不承认生活环境会影响一个的行为处事,很多人对潮汕人的刻板印象是会做生意,大男人主意,老婆不能工作在家要伺候公婆,养育孩子,在打罚和操劳中过完此生。我对潮汕人也有刻板印象,婆媳不和睦,儿子不中用,女人无工作被家暴不敢离婚只能不停隐忍,男人一个人要负担起一个大家庭的生活。麻将成为生活中男男女女的调剂,无论何时都能组个局,爷爷头七守夜当晚也不例外。
高二那年未来得及见爷爷最后一面,甚至连遗容都没见到。赶到家中时,爷爷已经被穿上一身蓝色寿衣,头上套着白色的麻质的头罩,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头上的头罩却像是有意避开这尘世的最后屏障,他的死亡终于降临,苦痛得到解脱。
躺在床上的爷爷像是灵堂前未来得及摆好横七竖八的的纸人,毫无生机。我跪在爷爷床边,伸手握住他的手,握起来软塌塌毫无生气,我摸不出有没有温度。我耳边只有爷爷几个儿媳妇的啜泣声而没有爷爷往日躺在床上混重的呼吸声。这一刻,我意识到他是真的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死得透透彻彻,再也不用在工业氧里苟延残喘,不用在佛经声中乞求儿子们的探望。
爷爷去世时,他是孤独悲伤且不甘的。他在工业氧气中,在麻将桌声中,在乞求着死去。他死前曾将仅剩的一千块留给奶奶,我不知道当年的买卖婚姻中是否有所谓的真爱,但他们还是在隐忍的争吵中过完了一辈子。母亲曾说人一辈子有两次不中用,年幼和年迈,年幼不中用仍有人疼爱,但是年迈的不中用却讨人嫌。
直至爷爷遗体从房间被送到灵堂,奶奶都一直呆在我父母的房间小声嘤泣,没有出现在爷爷遗体前。潮汕地区遗孀或者矜寡不被允许出现在丧礼现场,我看着她哭,从心里生出一种怜悯,然而我却无法对她任何安慰的话,可恶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吧。
看见爷爷遗体那一刻,仿佛血脉中某种神秘的关联被死亡直接扯断,体内有种悲痛的情绪撕开胸膛,疯狂挤出,我忽然发出一声爆哭声,我能记住当时我的悲伤是多么深切。在爷爷办丧期间我则没再落过一滴泪。女儿媳妇等妇人们已经穿着好孝服,在专门帮忙办丧的指引人指引下齐整跪在灵堂前,当哭则哭,该抹泪就抹泪,哭声凄厉,若有不舍。奏乐一停,她们保持跪拜姿势,抹干眼泪,面无表情。儿子们也披麻戴孝跪在一旁,轮番上香。
爷爷的遗像是那幅老艺人画的肖像像。我开始觉得那像上的人就是爷爷,死去的爷爷。我想起了那幅我给爷爷画的肖像,画中爷爷也是穿着中山装,半眯着眼,嘴角微扬,大大圆圆的鼻头和嘴唇两侧的尾纹尤为明显。脸上皱纹无不挂着慈祥。爷爷去世后,我试着找过我画的肖像,可惜一直找不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遗失了。多年之后我父亲也提起此事,说当年的那副画找不着了。我倒是希望是当时随了哪些焚祭品一同烧了。
遗像前放置着香鼎,上面插着一把把密集的香,烟气挂滚往上飘扬。一旁坟炉上正烧着一大束纸钱,烧成的纸灰灰被风卷起,随着烟气上卷,落满整个灵堂,也落在每一件白色孝服上。
我在一旁杵着,木讷看着她们随着丧乐的节奏哭丧,休息继而哭丧,休息。
香鼎上的香已经烧到了一半,烟香缥缥缈缈,萦绕过爷爷的肖像前,消散于偌大的厅前。再过半柱香时间又该上香了……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大伯母双眼紧闭,双手执着一注明香虔诚跪拜在神明前,一俯一起,口中祈福:“请天公老爷保佑家宅平安,阖家健康没病痛。儿子赚大钱,孙子读书劲劲,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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