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是在山城的一个偏远农村长大的,山城,山多,树多,庙子多。在川渝地区几乎每个乡村都会有一个庙子,里面供奉的神明可能不尽相同,但大多是一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之类的。农村的人们淳朴且带有一些对神明的崇拜,几乎每个乡村每年都会在几个特定的日子在当地庙子办法会,有观音大士成道会、五谷丰登启明会等等······不同的法会举办的时间也不一样,最少一天、多则三、五天的法会都是有的。而每当需要办法会的时候,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个老人就会请我外公、舅舅他们一行人来“做会”,也叫“奏会”。
在做会开始这一天,村里信奉菩萨、神明的村民会早早的结束农活,在家装上几碗米,多多少少的拿上一些香火钱,去庙子里“吃会”。在法会持续的日子里,每天中午、晚上,庙子里都会提供菜饭,菜是村民们自己吃不完拿出来的,米是大家捐的。每个村的庙子在做会时,来的不仅仅是那一个村的村民,往往周围几个村的村民或多或少都会来。这时,平日里渺无人烟的庙子便热闹、活跃起来了。大人们在平日枯燥的农活中早就憋着了一肚子的闲谈趣事,三三五五的在庙子前的空地上聚在一起就立即谈开了。于小孩子而言,这实在是缺乏趣味,且沉闷至极,周围村子里年岁相近的小伙伴平日里也是熟悉的,拉上一起便一溜烟儿的满山坡游戏去了。
我们村的庙子不大,大概40几个平方。大门进去对应的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两尊神像,玉皇大帝在左,王母娘娘在右,它们两尊神像左右又分别沿着墙壁排列着一众神仙菩萨的神像,一直排到大门口,大门口左边是猪神神像,右边是牛神神像。除了猪神、牛神神像是睡卧在地面上的以外,其他神像都是在离地面一米多高的水泥铸台上。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神像前立着一张与铸台差不多高的老式木质四角方桌,便是供奉台了,上面插着燃烧着的香烛,摆放着苹果、果糖、瓜子花生等一些供品。供奉台前面放着蒲团,供村民跪拜。供奉台左右各放置着一张长木凳,右边靠里坐着我外公(我外公是做会这一行人中的“主持”,奏经启明,唱颂功德都是我外公负责),面前摆着一本经书,一套木鱼,负责诵经;靠外坐着我三舅,负责打小铜钵。左边靠里坐着我大舅,负责打鼓;靠外坐着我四舅,负责打大铜钹。外公念几句经,敲一下木鱼,大舅,三舅、四舅他们附和最后几个字,同时负责敲打一下自己负责的法器。有时候,我某个舅舅来不了,外公便会叫另外相熟的人来顶替,那人我也是见过几面的,是一个十分祥和、与外公年数相近的老者。由于该职业的特殊性,我外公、舅舅他们一行人很受村民们爱戴,年长的老人都会称外公为“法师”、“仙师”。而外公在休息之余,会替村民们打卦,把村民们的祈愿上达天听,这便使得村民们更加的发自内心地尊敬外公了。
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每次在吃饭时,外公,舅舅他们总会把我叫上,跟他们坐一桌。届时,我总会在一群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中走到外公身旁坐下。“吃会”的菜油荤很少,菜也简单,总是一碗咸菜回锅肉,一碗沾水豆花,一两个小菜的搭配。如果恰逢来吃会的人很多,每桌甚至会有十几个人一起吃饭,菜少人多,场面十分尴尬。但在外公他们这一桌是不存在这种情况的:肉两碗,豆花随时可添加,小菜管够。在桌上,外公和舅舅们一边喝酒、聊天,一边询问我最近表现,我随意附和,总能让外公哈哈大笑,在我吃完想要开溜时,外公会悄悄地在他衣兜里抓出一大把瓜果塞给我。每次庙会,我总能在外公他们这一桌上获得胃与心理的双重满足。
在我的记忆中,外公是我爸、妈他们两家族中最有学问的人了。外公出生于民国年间,外公的父亲、爷爷辈就是做会的。那时候的庙子更多,信客也更多,外公的父亲、爷爷、叔伯几乎常年在外做会,家境也是十分殷实。外公从小便在私塾读书,一直读到了20几岁,后来又通过媒人介绍与门户相当的外婆成了亲。新中国成立后,家境江河日下,但外公凭着自己的勤劳与韧劲,与外婆一起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了我妈他们八兄妹。我妈经常对我说;“你外公,外婆他们才是真正苦过来的人,上有老,下有我们八兄妹,整天都在为养活这十几张嘴而奔波劳累。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是你们这些肥肉都不吃的孩子所不能想象的……”
其实外公本可以不用把人生过得这样辛苦的,但时也、命也,回过头来看,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充满了唏嘘叹婉!新中国成立后,什么都缺,尤其是人才,当时旁边一个区县的银行招募行长,有意聘请外公去城里担任该职务。外公得知消息,本十分乐意前往,但外公是家里三个兄弟中的老大,且外婆刚生下我大舅,望着残破不堪的家,还在上学的弟弟,嗷嗷待哺的孩子,再加上外公的母亲的极力阻止,外公不得以只能将此事作罢。外公从小接受的是儒家教育,又受佛家环境的熏陶,为人刚正不阿、谦虚有礼,又有一颗慈悲心,在那个昏暗的年代,这种人就是典型的老实可欺,想要活的如意却是十分困难的。吃大锅饭时期,外公是该生产队的会计,生产队的种子购买、交粮统计等等事宜都是外公负责。一次外公出门购买玉米种子,回来的路上遭了贼,外公回到村口前,想不通,差点从村口大桥上跳了下去。最后外公把家里的东西悉数变卖,赔给了生产队,一家大小只留了两碗小米,半筐红薯。留两碗小米是拿来给外婆补充营养的,外婆当时正怀着我四舅。
生活的困苦能毁灭一个人的身体,却毁灭不了一个人的精神。在外公身上,我充分理解到了这句话的真意。历经千帆,老了的外公像是一块光芒内敛的润玉,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外公十分爱干净,较为深刻的是外公戴着一顶白帽子,穿着白衬衣,白裤子,脚下一双白皮鞋的形象,这在与外公同龄的老人们中是见不到的。外公身上还有一种浪漫气质,阳光明媚的春日,会在院子里晒书、洗笔;酷热难耐的夏日,会扛着自制的鱼竿去河边树林避暑、钓鱼;金风送爽的秋日,会带着大家登山,摘梨;寒气袭人的冬日,会组织一家大大小小一起烫火锅、吃狗肉······
如今,外公离开我们已八年了,但外公的音容笑貌却在我脑海里一直不曾消逝。我还记得小时候吃会时外公在我的蒲扇上用毛笔写的--“劝孙儿多学习,道理书中寻”;我还记得跟外公一起去钓鱼时外公嫌我太吵闹时送我的八个大字--“君子谦逊,话精勿细”;我还记得······“外公,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还要当您的外孙儿,我多想再跟着您满山坡散步消食儿,听您说一说当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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