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明河
壹
打着油纸伞,着鹅黄色襦裙的小丫鬟行色匆匆地走在冷清的青石路上。十一二岁的年纪,一双晶亮的杏儿眼浮躁地转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不情愿。正是南歌府上的丫鬟茶瓶儿。
这种湿冷的时节里没有人愿意出来赏雨散心,偏偏她又被主子差出来办事。
都是那个夜风寻惹的。
本就是极易受寒的时候,里月公子在府上叮嘱过多次小心着凉,还亲自配了汤药,分给府上的人以便祛湿保暖。偏偏夜风寻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子,皱着眉把送上的汤药退了回去。一脸不屑地称自己“怎可能会需要这些凡品保养身子”。结果,没过两天,就赖在床上哼哼着头疼,不肯动弹了。
茶瓶儿心笑他活该,可是他家公子是个心地善良的主儿,虽然也着实数落了他一顿,最后还是软了心,让人熬了药给送过去。
这事本该如此了结,不承想那个主儿刁钻,闻了药味突然生了十二分力气,噌一下缩进床角,摇头说死也不喝那酸苦的东西。
南歌里月先是好劝,没什么成效。又见身边没有外人,沉下脸,落下一句:“还是说,你非得让我把城里的老兽医请来给你这只狐狸把脉?”
后者这才弃械投降,末了还不屈不挠地提要求:“那你得给我备了沁心糖配药,我只吃城北那家老字号的。”
于是最后,茶瓶儿被遣出府去完成任务。她一边走一边愤愤不平,这两个颠来倒去这番好斗,结果看似输赢明了,实质上也不知到底是谁降了谁。
因为雨天,夜风寻指名的那家老字号位子又偏,茶瓶儿一拐二去,身边已经看不见什么路人。她一路疾走,只念着赶快买了就回府去抱她的手炉。这么计划着正要拐进一条近道,却猛地脚步一顿,下一秒噌地缩到墙后,睁大了眼捂住嘴,一瞬间脸红到了脖子根。
这这这种鬼天气里居然会有男女在巷子里私会?!
她的脑袋里一片兵荒马乱,只能直挺挺地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
可没过多久就觉得奇怪。
这怎么说都不该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于是好奇地往里瞅。
不料巷子里的人机警,这一个小动静就立马分开来。正把青衣少年按在墙上的红衣女子转过头来,如寒星的双眼,纤秀高挺的鼻梁,额间一朵精致的花印。半启的薄唇上还沾着些许红痕,直视巷口的茶瓶儿。
茶瓶儿一惊,又猛地瞥见少年脖颈上还在向外汩汩冒着鲜血的伤口,顿时浑身炸开毛去,这哪里是什么私会!这个女妖精分明是在喝少年的血!
见红妖精正盯着自己,茶瓶儿不甘示弱地瞪回去,这妖精害人的事本来轮不上她管,可今天既然被她撞见,也不能放妖精在她眼前做出这种祸事!
把油纸伞往地下一放,一个半透明的身影从她孩童外表的肉身中挣脱而出,长发飘飘,颇有仙姿,竟然是个年轻女子的模样。她捷移上前,同时手上划出一柄薄刃,二话不说就向红妖精劈头而去。
红衣的妖精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女娃娃还有这么一招,大惊之下拂袖而起,险险挡过这一击。退后数步,深深看了昏迷的青衣少年一眼,化作青烟遁了。
茶瓶儿也懒得再追,刹住脚步。舒了一口气,折回去看了看少年的伤势。迟疑片刻,最后一手抓住少年,一手拉住自己僵硬在原地的肉身,一个刹那,三者消失在细雨之中。
贰
此时的南歌府内,南歌里月和夜风寻正深深凝视对方。前者居高临下地俯视半倚在软榻上一脸坚决的后者。
半晌,狐狸仙眨了眨水汪汪的紫眸,然后哀怨地软倒在榻子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惨哀哀地道:“哎呀你就放过我吧,我本就头疼着,可受不住久站。”
夜风寻原是为了躲过吃药,被逼无奈之下才假意答应,让南歌里月买来配药吃的甜食,想了几想,才把能想到的最远的一家糖铺子报上出来,为的就是拖延时间,伺机而逃。
不承想,府上的丫鬟小厮们知道风寻公子病了,也一个个担心,其中一个听说公子要吃沁心糖,怀着侥幸去库房里找了找,居然真的被她从年货堆里翻了一盒出来。一看乐了,还真就是公子点名要的那家铺子产的!
喜滋滋赶忙送来,夜风寻见了,两眼一翻差点儿气死过去。
宅心仁厚的里月公子学医出师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冥顽不灵的病人。此时也没了与他细磨的耐心,“啪”一声把药碗往桌子上一放,对夜风寻威胁道:“若你再这么一副病歪歪的样子,我倒看看你拿什么守我南歌府安定!”
榻子上的狐狸原本闭着的眼倏然睁开,南歌里月只来得及看见夜风寻对他嘿嘿一笑,下一秒人已被一股外力带起,按在墙上。
“我虽有些不适,要你无事还是绰绰有余的。”一听到自己的实力被怀疑,狐狸仙也坐不住了,直接上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是。
于是,当茶瓶儿“砰”一声突然从空气中出现,正准备喊“公子救命”时,看见了这“狐狸精阴谋弑主”的一幕。
夜风寻放开南歌里月,还不忘拍拍手抖一抖那根本存在的灰尘,从阴暗的墙角里施然往回走,同时悠然不迫地道:“你放心,该是我做的,我一定一点不欠地都对你负责到底。”
然后慵懒地对呆住的女娃娃摆了摆衣袖算是打过招呼,又要往软榻上躺去。
“……”
茶瓶儿很想爆粗口。这光天化日的,虽然说没什么明媚阳光,这狐狸精也不是第一次欺负她家公子了,都说这再一再二不再三,若是再有下次,哪怕灰飞烟灭,她也要和这臭狐狸斗到底!
“瓶儿,出什么事了?”南歌里月不无尴尬地随后从墙角里回来。一向不喜欢冒险的丫头用了空遁出现,一定有什么异常。
“啊!是是是!出事了出事了,这个少年被妖精吸了血,公子快救救他!”
茶瓶儿恍过神,想起正事,急急忙忙对里月解释,然后向后伸手一指,顿时僵住身子。干干净净的地面上哪有什么昏迷的少年人?
“少……年?”夜风寻的声音强忍着笑意,他俯身从软榻上拎起一团白球,转过身笑:“你指的是它吗……如果它真是雄性的话。”
然后他把手上昏迷的白猫往南歌里月面前一举,“看来你真得把老兽医请过来了。
“失血过多。把伤口处理好,多静养些时日吧。”
白鬓的老人面色红润,一边收拾着医箱,一边颇有深意地偷偷打量一旁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的夜风寻。
里月公子真是个捡宝贝的高手。上回在家门口捡到个天仙美人,这回又不知从哪里捡了只猫,这毛色银白,纯正得不见丝毫杂色,虽是昏迷着没睁眼,但是就和这边也闭着眼的天仙一样,不用动弹就看得出不是凡品。
“有劳您了。”南歌里月恭恭敬敬地送大夫出门。回来时,看见夜风寻不知何时已从软榻上下来,伏在床前,正细细打量那一团银白。
“狐狸不喜食猫肉的吧?”南歌里月皱着眉问。
“我食素。”夜风寻头也不抬地回道,顿了顿,续道:“就算是吃,这只我也吃不起。看见了它的金爪子了吗,这可是猫里的有慧根的,生来便有着仙缘,这只还是未成年的崽子,吃了它要遭祸端的。”
南歌里月听得一愣一愣,正想问个仔细,又是“砰”一声响,茶瓶儿又一次从虚空里蹦了出来,半透明的手臂扯住自家主子的衣袖,急切地说:“我知道了,那害人的妖精原来就是城北锦绣坊的女掌柜!”
“你如何知道?”风寻起身。
茶瓶儿一指门外,“她人现在就在兰心堂,正求见公子呢!”
“锦绣……”
突然响起的少年声顿时把三者的注意力都吸了过去,只见白光闪过,床榻上少了只白猫,多了一个青衣白肤的少年。少年缓缓睁开眼,瞳仁如一对静悬的明月,金黄璀璨,晃得夜风寻又是一阵头疼。
少年的声音轻得像微风,又悦耳如山间的泉鸣。
“锦绣……别伤害锦绣……”
叁
灵猫明河在世间玩乐数百年,遇见红鲤姬锦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说来那一日并不是什么好日子。
也是春天,正碰上春雷大起。明河化了人形,原是躺在桃树上小眠着,却听见一声惊心动魄的霹雳,顿时惊得他差点儿从枝桠间掉下来。
他心下明白这不是普通的布雨雷,而是承载着天怒的谴雷。明河三两下跃上树顶,只见又是一道火龙似的雷火,劈空而下,直插进桃林后的倚云川。
猫族戒不掉的好奇心作祟,明河占着身负仙缘,毫不畏惧地移到岸边。细看之下发现,汹涌澎湃的倚云川里竟蜷着一条红色的鲤鱼,估计是被天雷打过几道之后,快支持不住身子,眼见得要被河水冲到下游去。
明河后来回想这一幕,总觉得当时自己一定是被天雷惊坏了脑子,因此才会不顾深究这红鲤遭天雷的缘由,咬破食指,用心血在红鲤周围支起一道结界,生生化去紧接而至的几道巨雷。
大概是压迫感大减,红鲤缓神过来,在结界里摇了摇尾鳍,忽地化作一个华裳的冷艳女子,仰起头看向一脸惊奇的明河。
——红衣的美人额间一抹绮丽,立在微微泛红的川水下,扬起脸,戒备地看向岸边将食指浸入水面的精致少年。
明河不自主地回顾她。
隔离一层薄薄的川水,女子淡漠的眼里,似有异彩融进了水中,融进他的心血,随着他指尖的伤口传递着,狠狠撞到明河的灵魂深处。
许久。
直到天色逐渐转晴。
明河收回结界,还没酝酿好开口,红衣美人已转身化作红鲤,迅速潜进了看不见的水底。
“一声谢谢都不说?”明河瞪大了眼睛,看着重归平静的倚云川,过了一会儿似是恍然大悟。
“我怎么忘了,哪有鱼看见猫不跑的道理!”
当然,不久之后,他就认识到锦绣不可能因为这个理由逃命了。
那时他已经打听到她叫锦绣,是倚云川里育出来的红鲤姬。于是他兴致勃勃地突袭她在洛丹城里的锦绣坊,开门见山地问:“上次我替你挡了天劫,你要怎么谢我?”
彼时的锦绣正拿着掸子清扫柜架上的粉尘,淡淡瞥了一眼过去,道:“留你在我店中当伙计。”
说罢将掸子往他手里一搁,转身从容自若上了二楼,“接受的话就开始干活吧。”
明河呆滞住,半晌才重新转动脑子。
然后认命地开始了他的伙计生涯。
后来的十几年里,明河真的就乖乖待在了锦绣坊。
长期与冰美人相处,越发觉得这只鲤鱼姬的奇特。虽然一开始他是怀着猎奇的心态落脚洛丹,可到后来,这种跃跃欲试的心态通通酿成明目张胆的喜欢。
肆
茶香四溢的兰心堂里。
细柳眉、薄凉唇的美人换了身素裙,虽把满身的华贵气稍稍压平一些,但额间精致盛开的桃红花印仍使她在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冷艳。
她啜了一口茶,眼帘轻抬,看向对面一脸似笑非笑,一动不动的茶瓶儿,假装没见着一道灵光咻地钻入那副躯壳,只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品茶。
茶瓶儿眨了眨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对她挤出一个笑。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走神了,我家公子马上就到。”
锦绣礼貌地点头,暗暗睨着女娃娃浮躁地四处看的黑眼睛,一副心上着急又不好明示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放下茶杯,索性换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椅背上,一手轻托着下巴,闭目养神起来。
这丫头自觉聪明,其实笨得很,那副模样倒有几分她从前的样子。
她锦绣也不是生来就立下修仙的志向。刚刚可以化为人形时,她和其他小精小怪一样,对芸芸众生和婆娑凡世充满喜欢,只愿做一个无害的精魄在世间享乐。
一切本来很美好,但谁让她喜欢上一个地仙?
当时她小,不懂世事,也从不想什么仙妖殊途。只盯着喜欢的人儿一张笑脸,其他都不管不顾随之去了。
这不管不顾的东西里,包括他人的劝。
那地仙是天定的仙胎,非大奸大恶,上苍都宠着怜着。他在漫长无期的生命里没了趣子,寻个单纯的小妖谈场恋爱,回头倦了时,遭天谴的只有你这只又傻又笨的红鲤精。
锦绣不信,结果不信也得信了。
也忘了是哪一日,漂亮的仙人挣开她的手,冷起脸让她别再跟着他。
“你是妖,若再跟着我,时日久了被天上的司命发现,判你个以下犯上的罪名,是要被抽了魂送到无间谷里受罪的。我不想害了你。”
仙人的语气依旧温柔,可就“以下犯上”四字,就令她寒遍全身。
这本就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谁上谁下早已天定。她锦绣一番苦修,脱离畜生道成了精魄,好歹也算得上世间一只灵物,可到了仙人嘴里,却换来一个刺耳的“下”字!
锦绣不信,结果不信也得信了。
也忘了是哪一日,漂亮的仙人挣开她的手,冷起脸让她别再跟着他。
“你是妖,若再跟着我,时日久了被天上的司命发现,判你个以下犯上的罪名,是要被抽了魂送到无间谷里受罪的。我不想害了你。”
仙人的语气依旧温柔,可就“以下犯上”四字,就令她寒遍全身。
这本就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谁上谁下早已天定。她锦绣一番苦修,脱离畜生道成了精魄,好歹也算得上世间一只灵物,可到了仙人嘴里,却换来一个刺耳的“下”字!
单纯天真的性子大概就在那时脱了去。
她一心去爱时不问其他,离开的时候也走得干净利索。默默挨过几记作为天谴的天雷,她拖着一身的伤回到倚云川,倒因此历练成冷艳淡漠的红鲤姬。
一心扑在修仙上,就如当初那般的喜欢时执著,不顾这条路上有多难就是不肯回头。
南歌里月的身影出现在兰心堂外,风寻悠悠哉哉跟在身后。她从回忆里出来,瞧着这两个如神仙般的人物,不仅恍惚地想,这种偏执大概是她的天性,说好是好,说不好也不好,总之改不掉了。
伍
“不知锦绣姑娘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南歌里月坐在主位,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锦绣淡然一笑,道:“里月公子问得奇怪,我与贵府平素并无往来,这次登门自然是为了我那个留在贵府的伙计明河。”
南歌里月不想这个女子会如此直接进入正题。从前时候他也曾到锦绣坊里买过衣什物品,当时只觉得这是个性情淡漠的女子,没想到还是如此率直的个性。
想罢,赔笑一声,“姑娘果然明人不说暗话,的确,明河在我这里。”
“早些时候,我与我的伙计沟通感情,不料你这个小丫头半路出来,二话不说就动手将他劫走,还险些将我打伤,”锦绣瞥一眼一旁站着伺候的茶瓶儿,“当时他身上有伤,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也不知这‘身上有伤’是谁做的!”茶瓶儿小声嘀咕。
南歌里月尴尬地轻咳一声,道:“抱歉,我的丫头无礼了,改天我一定登门赔罪。至于明河,还请姑娘放心,他已无大碍,只是身子尚虚,可能不方便见人。”意思自然是指明河还无法化为人形,锦绣该是听得懂的。
“谁说我是来要人的?”锦绣似乎并没有把茶瓶儿的话放在心上,仍是一脸的云淡风轻。“我这次来,是想请公子帮忙。”
风寻在一旁闻言,不禁微微放慢了揉太阳穴的节奏,也侧耳倾听起来。
“我的锦绣坊简陋,不宜养伤,想让我的伙计在贵府多养些时日,不知公子是否同意?”
南歌里月愣了愣,随即应道:“自然,我的丫鬟无礼在先,理应如此。”
“那就多谢公子。还有劳帮我带句话给他。”
“你身边这位风寻公子该是明白的,再过些时候,城外的倚云川就要涨春潮了,望明河的伤快些好,别错过了到时候川水载桃红的美景。”锦绣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直没说话的夜风寻几眼,然后款款起身,“锦绣先告辞了。”
“一定带到。”南歌里月随之起身,一句“我送姑娘”还没出口,锦绣已经大大方方一拂衣袖,化作青烟遁了。
“……好个锦绣。”南歌里月愣了愣,然后扬声问道:“明河,这下遂了你的意了?”
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青衣白肤的少年,脖子上缠着纱布,却无碍于他一身天人之姿。
“谢谢你们肯替我隐瞒。”明河拱手对着南歌里月作了一个揖。
茶瓶儿忍不住道:“我说你,明明想跟她回去,偏要让我们骗她说你变不成人形,骗就骗了,又要我们特意地诉她你身子无碍。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河对她温和一笑,道:“你也看见了,如果我不和她报平安她会担心的。可是我现在这样,回到锦绣坊只能给她添麻烦。”
“你真以为她是在担心你的平安?”风寻忽而不紧不慢应道。
“……”
“她吸取你的心血时需把几分灵放在你身上,你没事的话倒没什么,若你真出了什么事,她可是要因此折去道……哎呀!茶瓶儿,你踩我做什么!”
茶瓶儿瞪着他,“没良心!”
“什么没良心,我说的都是……你还踩!”
茶瓶儿脚下用力,回过头来对明河和颜悦色道,“锦绣一定是真的在关心你的,你别听这只狐狸瞎说。”
“我都懂的。”少年轻声说。
顿时众人都安静下来。
明河望向锦绣离开的方向,已经变回黑色的眸子里覆上说不清的情愫,眼底的微微碎金荡漾,仿佛月夜里的海。
“风寻大哥说得不错。只是感情这东西太复杂了,我一时半会还参不透它。”
“不管锦绣对我关心是不是有目的,我都一样很开心,谁让我喜欢她呢?”
“我只想尽我的力量对她好,不管是到锦绣坊里当她的伙计,还是她要用我的血助她成仙,我都心甘情愿,耗掉最后一滴心血也无所谓的。”
顿了顿,又道:“这个世界上,最能让人痴狂的莫过于‘喜欢’二字。我知道这个道理但还是陷进去了,即使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能博她一笑,万劫不复,灰飞烟灭我都可以演给她看。”
明河回过头,笑容如正穿梭出云层的阳光,“所以没关系,谢谢你们,明河也要告辞了。”
“谁说你可以走!你以为南歌府是你想来就来要走便走的地方吗?”茶瓶儿忽地拦在明河面前,一副女流氓的模样,实际上已经双眼微红,被明河的独白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刚才我家公子应了那个红妖精留你养伤,你现在,立刻给我回房里待着!”她一把扯住少年的衣袖,拖着他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欸,可是……”
“没有可是!”
南歌里月看着渐行渐远的二人,许久,看向风寻,轻叹一声:“没想到这世上真有奇事,居然有猫爱上了鱼。”
倚在太师椅上,仍在揉着太阳穴的美人回看过去,一脸揶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我人妖殊途,还不是阴差阳错搅到一起来了?”
夜风寻悠悠说着,一边向他伸出左手。那白皙平滑的手心中央,有醒目的图腾,美丽宛如团簇盛开的红莲。
“而且这一搅,可就是十辈子。”
陆
最开始和南歌里月这个家伙纠缠不清的画面,夜风寻自己都忘了个差不多。
只依稀记得那是非常久以前。当时的南歌里月是个天赋颇高的小道士。少年老成,整日没几个表情,好像笑一笑就会死掉。
夜风寻却也是个天赋异常的主。其他妖精都避着道士,躲都来不及,他偏偏不怕,把修行地安在了道观边上。道观本来就是风水宝地,夜风寻修炼得也快,没多久就成了令其他妖怪闻风丧胆的妖怪头子。
他性格顽劣,没别的爱好,就爱跟在南歌里月身后逗弄这个面瘫的小道士,常常惹得里月回过头来大骂:“你这只黑狐狸,别整天跟在我后面!”骂的时候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淡定。
但被骚扰得久了,南歌里月也不再鸟他,该干嘛干嘛。再久了一点时间,小道士长成了大道士,和夜风寻也成了朋友。
后来,有一天,夜风寻的母亲来看儿子,归途中被道观里的道士围攻,寡不敌众,命丧黄泉。
风寻听到这个消息后痛心疾首,勃然大怒,冲到道观要为母亲报仇,不料刚好撞见几个正襟危坐的道士围着圈,贪婪地吸取着母亲内丹里的灵气。
这些道士表面上有一堆锄奸惩恶的大道理,实际上却是眼红母亲充沛的灵气才痛下杀手。夜风寻当场就红了眼,毫不留情地夺走那几个道士的所有精气,发誓定要道士们血债血还。
等到南歌里月找到他时,他已一脚踩在魔道的边缘,哪里还认这个朋友,心里只想着把全天下的道士都杀光!
但南歌里月的道行比夜风寻估计得要高,二人激战过后,竟是夜风寻先倒下。
南歌里月走到风寻面前,没有直接收了他了事,而是开口对他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的母亲被我的师兄吸尽灵气,我来替他们还这笔债。只要你守我十世平安,十世之后,我便将我累世的道行灵气通通赠与你,如何?”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至少这么做,能让你不恨。”
夜风寻愣了半晌,咬牙道:“好!”
南歌里月绽开一个笑,抓过风寻的手,下了死契。
他身后,有满池红莲如霞,随风摇曳。二人的声音合二为一。
天地为证。
红莲为鉴。
——绝无悔。
于是这一个守护,让不食人间烟火的黑狐狸迈进了尘世漫长的时光里。恍恍惚惚悠悠哉哉地过日子,不知不觉八百年过去。
如今已是第十世了。
柒
城郊桃树林后面的那条倚云川,云雾迷蒙。疏疏朗朗的雨帘融进川中,和着被春风送来的几朵落英。
披着白色皮裘的天仙走在桃花满径的树林里。
墨玉色的及腰长发用湖蓝的绸缎松松系起,高挺的鼻梁,斜起的俊眉,没有撑伞,竟仿佛隔了层看不见的纱,没有些许雨丝落在他身上。
他一路穿过树林,走到岸边。半晌,什么都不做。不断有落花被河水携着一路飘远,他看得似是入神。
眼前的河水此时突然翻滚起来,朱色华裳的女子破水而出,立在水上看着天仙笑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她款款踱向岸边。
天仙没回话,只把一双仿佛能摄人魂魄的紫眸微眯起来,一副很是头疼的模样。
更夫慢慢敲着铜锣走过南歌府外,茶瓶儿走过曲折的回廊,径直走向尚未点灯的客房。
推开房门的刹那,黑暗里一双金色的眼睛一闪而过。下一秒,水仙花般的青衣少年站在她面前。
“我家公子命我来给你送药。”
明河忙将她让进屋子,回头点上灯,道:“其实不必费心,前几日给的药膏还没用完,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茶瓶儿瞥了他一眼,道:“虽然我现在的躯壳是个孩子,你可别忘了我的真身是在阿弥地狱里神修的灵魅,你的伤到底怎么样,还能瞒得过我吗?”
她故作老成地叹一口气,道:“要是你的伤好得足够可以自由活动,你也不会留在这里了,而且也用不着在人后变回猫族的形态以便节省灵力。”
明河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我倒忘了这南歌府上是卧虎藏龙,”顿了顿,他在椅子上坐下,拆开脖子上的纱布,道,“这次她咬得……的确重了些。”
纱布揭开后,露出一个拇指长的伤口。明河只稍稍偏过头,红色的鲜血就从中冒了上来。
茶瓶儿皱起眉,手上动作着,用药棉沾了药酒给他清洗伤口,忍不住问道:“照你说来,你用心血助她修仙都是你自愿的,为什么她还把你伤得这么重?”
明河被药酒涂抹在伤口的辛辣刺得倒吸一口气,忍痛回道:“她之前并不是这样,只是最近的几次才突然提出要直接吸取我心脉处的最纯的那部分,我原以为自己是仙躯,即使是心脉处的纯血少点也不会如何,谁想才几次之后就承受不住……那次被你撞见,甚至昏迷过去。”
实际上明河并不了解锦绣。
他只知道她一心修仙,专心致志,就连魂飞魄散都不怕。只要有方法一定会去尝试,特别是热衷于替其他小妖小怪挡天雷,只为了被天雷击打过后能换来过于平日数倍的修为。
而他虽只活了数百年,可一出生就是仙身,每次锦绣不要命地去挨雷劈,明河骂骂咧咧到最后,都是他放了心血帮她保命。
明河觉得这些年自己对她足够好,但无论明河惹出什么讨好的或故意招惹她的事端,锦绣都是一副随之任之的态度。甚至有一次他化去凡人的模样,散着仙气出现在锦绣面前,原想着锦绣会被他的天人之姿迷倒,不料她竟因此冷下脸来,好几个月都没和他说话。
从此之后他再不敢忘记掩去仙姿。
后来又一天,锦绣开口向他讨要心血以助修行。
仙人血是精怪修行时可望不可求的奇物。锦绣要得直白,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向他借一根头发。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情和理直气壮的语气让明河的心一阵又一阵的颤疼,但他还是爽快答应了她。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茶瓶儿放下药棉,取出透明的药膏仔细给他敷上,嘴里嘟囔着:“要我看,你就是傻。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你这样自愿给别人做牛做马还乐在其中的仙族!”
明河笑道:“那你呢?你还不是放弃了神修,到这里来跟着南歌里月了?”
“我不一样!”茶瓶儿跳将起来,“我是因生前受了公子的恩情,来报恩的!”
“有什么不同,”明河侧过脸,纤长的睫毛在面庞上投下一片阴影,“说来道去,都是因了‘情愿’二字。”
“……你说得不错,”茶瓶儿叹了口气,“只要是情愿。”
“话说回来,里月大哥去哪儿了?说实话,你上药的手法……实在是不敢恭维。”
“……你就将就着吧,”茶瓶儿翻了个白眼,把纱布胡乱扰绕了几圈,愤愤不平地抱怨,“还不是那只狐狸精!也不知上哪厮混去了,我家公子这时候还在院里候他回来呢!也不怕受了风寒!”
明河扑哧一声笑出来,赶忙安慰,“你也别替他急了,他这不也还是‘情愿’吗?”
茶瓶儿听到他这话马上收了药箱,不屑地哼了一声,推门走了。
捌
更夫又一次走过南歌府前。南歌里月仔细听了听锣声,已是二更时分了。
除了铜锣清脆,此时已是万籁无声。突然墙头一声轻响,一个白色的身影一跃而下,走到明亮处,顿时停住了步子。
“……你怎么没睡?”夜风寻看着立在石阶前提着灯笼的南歌里月,颇感惊吓。见后者冷着俊脸不应话,遂换出平日里的玩笑颜,戏道:“莫不是在等我?”
“是。”
夜风寻的嬉笑顿时僵在脸上。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道:“已是夜半,你快去睡吧,你是南歌府的当家人,不能病了。”
“也不知是谁耍的音讯全无的把戏,才让我等到这个时候。”
南歌里月一肚子的火气。
昨晚他也是整夜未眠,按着先前夜风寻说的法子,做了能给明河回复灵气的新药,今天早上想拿给他瞧瞧是否有效。不料他赶到南厢时,房里已是空空荡荡。黑狐狸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交代,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南歌里月心想他也许过些时辰就会回来,不料这一等,就等走了朝日,也送去了晚霞。
“抱歉,”夜风寻揉了揉太阳穴,“我出门时也不知要这时才能回来。”
“你去哪儿了?”南歌里月问道,顺带凝起眉心,“你的脸色非常难看。”
“没去哪儿,”夜风寻对他笑笑,然后转开话头:“你去睡吧,我也累了。”说罢不等他回话,自顾自往南厢走去。
里月停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远,匆匆没进了黑暗里。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夜风寻的身影显得特别的虚弱。
之后的几天,夜风寻的失踪把戏愈演愈烈,偶尔出现在里月的视线里,也是匆匆打声招呼,揉着太阳穴自顾回屋休息。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南歌里月找不到他,自然没办法逼他喝下治头痛的汤药,只见他的病情似乎越发严重,也没了法子。
这天到了三月末,明河在南歌府上不知不觉已经住了半个月的光景。上次调制的膏药有些作用,他的伤口好歹好了一些,至少可以平稳的维持人身。于是思伊心切的灵猫少年找到南歌里月,企图告别。
“你的灵力只恢复不到五成,就那么急着回去给红妖精送血了?”茶瓶儿在一旁着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我已经叨扰这里很久了,该离开了。”明河笑着道。
“罢了,”南歌里月抬首道,“瓶儿,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也不能硬是将他留下,”然后对明河笑道,“以后常来坐坐吧。”
“自然。”
茶瓶儿见公子已经发话了,再不舍也不只好如此。于是也说:“那你这些天小心一些,盯着仙人血的妖精可不止你家锦绣一个。”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日她说要你快点养好伤,到倚云川陪她看花,现在已是春末,你再不去,桃花也是着实要凋零殆尽了。”
“看花?”没想到明河忽地一脸惊诧,“她何时说过此话?”
“那天她到府上的时候啊,我以为你在屏风后听见了。”茶瓶儿也惊异地看着他。
忽的远方传来一声惊雷。
——“再过些时候,城外的倚云川就要涨春潮了,望明河的伤快些好,别错过了到时候川水载桃红的美景。”
“我没有听见这段……”明河怔怔地说,然后猛地看向不知何时开始微微放紫的天空,瞳孔猛地缩紧!
川水载桃红。
……那一江春水浩浩荡荡,载的是花瓣,更有即将成仙的红鲤姬。
“锦绣……”明河的声线颤抖,下一秒,忽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变故来得太快,里月和茶瓶儿愣住半晌后,里月匆匆起身走出门外,看向天空。此时天色越发的紫,天地间仿佛又将有一场浩劫。
这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夜风寻忽地从回廊外走来,脸色难看得可怕,早没了原先风流倜傥的样子,急着脚步要往外赶。
“你病成这样还要去哪儿?”南歌里月急急拦住他。
“倚云川,”夜风寻疲惫地道:“那只红锦绣,马上要成仙了!”
玖
明河赶到倚云川时,锦绣已化回元身,蜷在水下,鱼尾焦黑了一整片。
除了初次相遇那回,明河还不曾见过她如此狼狈。一阵阵疼痛漫上心头,已然分不清是应了还未完全恢复的伤,还是纯粹因为锦绣在疼,他便觉得疼。
“笨蛋!这是仙劫!不要命了吗!”明河冲她吼道,同时不假思索地划开手臂,任鲜血流进水中。
所谓仙劫,指的是世间靠着清修已经得道的仙人必须承受的劫难。它的威力比起妖精修仙时期受的谴雷,威力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如今她居然为了修道,甘愿替仙人承受!
“只要能成仙,我什么都愿意做。”锦绣在仙血结界里缓过一口气,勉强化为人形,语气间仍是固执。
“……”明河心里早知她的回答,苦笑一声,不再回话,只专心致志地调动起全身仅存的灵力替她撑起结界。因为先前的伤口,现在又流失大量心血,他的脸白得近于透明。
“……你确定还要助我?你的伤未好,而此次的仙劫不同往日。”锦绣犹疑道,“而且,这次的仙劫我若能撑过,便可升天,你就算助我,我也不会因此感动而放弃这次机遇,”又顿了顿,语气坚定起来:“以后你也再见不到我。”
明河的双眸转为金色,发丝也由青退回银白,正是灵力即将耗尽的预兆。此时闻言,微笑着看向水中的锦绣。
“这是我情愿的,结果如何我都自己担下。”
那双明眸流光泛彩,清澄得让锦绣别过了脸,再不敢看。
于是,当风寻和南歌里月抵达时,看到的便是花雨纷飞里,青衣姿,皓雪发的少年立在川边,面前流淌着载满落花,又融进仙人血的瑰红江水。
“他在做什么!”
南歌里月惊呼一声就要上前,却被夜风寻一把扯住衣袖。
“你不能去,仙劫的威力非同小可,贸然上前你是承受不起的,”他颓然放开手,靠到身后的桃树上,声音转为艰涩,“而我答应了要护你周全。”
夜风寻的紫眸正在逐渐转黑,他的唇色尽褪,忽地捂住额头,痛苦地闷哼一声。
“你这究竟是怎么了!”南歌里月连忙扶稳他坐下。
正欲开口细问,身后的树林深处,一阵花雨随风袭来,繁乱间走出一位彩衣飘然,法相庄严的女子。
她周身散着淡淡霞光,走到二人面前微笑不语。
“你磨不过我,终究还是来了。”夜风寻弯起眼睛,对来者道。
女子拂袖,在二人周身撑起一道结界,末了对风寻道:”这一回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了,可别忘记还。”
“不敢。”风寻低声回笑。
女子化作金光,向倚云川而去。南歌里月转身问风寻道:“她是谁,为什么锦绣受的天劫会让你这么虚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有了结界,所以轻松一些的夜风寻笑出声来,“你好多问题,而每件事都是说来话长。”说罢,沉吟片刻,道,“那是司掌凡世江流百川的上神声梧,是我求来助锦绣升天的。为什么我会不适,是因为这仙劫,原本就是锦绣替我在挨。”
拾
虽说有仙人血护体,但仙劫的威力还是大大超出锦绣先前所想。天威直接施加在她的灵魂上,每一击都让她几欲昏厥过去。
神思恍惚间她仿佛脱了躯壳,随着翻腾的川水一路向下飘去,眼前流光盈盈。忽而,周遭宁静下来,流光聚集在一起,凝作一面画壁,上头映现的,却全是她过去岁月里遇到的人和事。
她的出生,她的苦修,她的成妖之日。
第一次修得人身,第一次离开倚云川,第一次看见繁华人间。
然后,第一次遇见仙人。
当时的她正在一个小湖里游得开心,猛地发现有人在悠哉游哉地垂钓。身为水族的她气不过,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原想着破口大骂一番,可仔细一瞧来者,着实像被天雷劈中一般,顿时被迷了个七荤八素。
仙人有真正仙人的面庞,容貌气质和她平日所见的小精小怪相比,不知道高出几个级别。
仙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水上呆愣着的红衣姑娘,笑得唇似绽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锦绣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刷地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回:“我、我、我没有名字。”
“没名字?”
“因,因为我嫌取名字麻烦,索性不取……”
“名字怎么是麻烦呢?有名字我才能唤你呀。”仙人笑道,“就像,我叫迷朔,你要唤我,就喊朔便可以了。”然后细细看了看她,“你元身是锦鲤,不如……叫锦绣可好?”
她又恍然觉得当年和迷朔间的去日种种也浮现在眼前。
“为什么哭?”迷朔心疼地擦去她的泪水。
“我的朋友们都劝我,说你不是真的喜欢我……朔,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仙人愣了,看着一脸委屈的锦绣,眼眸里千万种情绪变换而过。
半晌,拥她入怀。
“是真的喜欢。”温和而笃定的回答。
锦绣下意识地闭上眼,不想去看。因为照此进度,这一幕要见着的便是仙人和她翻脸的前尘往事。
正当她觉得避无可避,不知如何是好时,不料耳边传来的是个陌生的男音。
她诧异地睁眼,只见流光里的仙人正在独自卖醉,另一个陌生的仙人上前,夺过他的酒杯,叹道:“迷朔,你这又是何苦。”
朔温和地弯起嘴角。
自锦绣与他相识以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对她笑的,只是此刻那笑容里不知为何挂上了苦涩。他柔声道:“让她恨我,因此得仙道。总比让她因我坠入无间谷经受天罚得好。”
因我们的命运被上天如此安排,注定有一天将各行陌路。
那么请让我来领受所有的放不下,编织所有的残酷。
锦绣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一瞬间,积郁许久的灵魂空净如初见。
也许当时——那是真正的爱情。
“既然已经彻底放下前尘往事,就随我走吧。”
面前的流光画壁散去,锦绣发现自己仍在原地的仙血结界里。彩衣的上神裙袂飘飘,慈祥地向她伸出手。
那天锦绣来南歌府,打着找明河的旗号,实际上却是为了夜风寻。也不知她从何处得知这个大隐于市的狐狸仙正逢上仙劫将至,便来寻他合作。
“我可以替你承下这次仙劫,但你要替我找到上古河神,携我成仙。”
夜风寻道:“你可知仙劫难熬,不是你说合作就能合作的。若撑不住,你这些年的修炼就会全毁?”
锦绣道:“明河身有仙人血,自会护我,而你也可平安度过此劫毫发无损。这是两全其美的交易。”
若是放在从前,夜风寻也不必为了躲仙劫与人做这种煞费苦心的事,顶多受点伤,找个风水宝地静养个几十年的光景也就无碍了,可这一回他却不得不慎重考虑。
因了他与南歌里月签下的死契。
死契借天地之力,又依凭万丈地阴深处的曼陀地狱,被永世铭刻。一旦立下此契,发誓人就与契约相生相存,直到契约内容达成,方可解除。
如今已是南歌里月的第十世,若在这最后关头出了什么岔子,得不到修为也就罢了,怕的是死契,要是他们中一个违约都会连累到另一个,到时难保是他不想见到的局面。
于是他思虑良久,答应了锦绣的交易。
当然夜风寻不会对南歌里月这么说。只是在后者不断的逼问下含糊交代出“为了躲开仙劫与锦绣交易”一段,剩余的各种缘由他只字未提,通通略过。
正这么和南歌里月解释着,夜风寻忽然顿了一顿,感应到什么似的,抬头向倚云川的方向看去。
只见翻腾的川水里突然射出一道金光,随之,彩衣的河神冲出水面,她身后紧跟着一条红鲤,也跃起不可思议的高度,没有落下,而是从头部开始,自上而下蜕变成一条红色小龙,爆发出一阵龙吟。
二者直上云霄,瞬间消失在紫色的天幕之后。
“她成功了,”夜风寻悠悠地道:“这锦鲤化龙,倒也是万年难得一见。”转过头对南歌里月笑,“你真是有福气,这种奇景都见识到了。”
南歌里月正欲接话,可视野前方,那个已经伫立水边很久的少年忽地身子一晃,翻进了倚云川里。
“明河!”南歌里月大惊失色,忙要上前救人,不料又被夜风寻拉住。
南歌里月看向他,急道:“没看见明河出事了吗!”
“你救不了,”夜风寻道:“你不会水,而且他放尽了心血,已是回天无力了。”
南歌里月盯着面无表情的后者,不敢置信他竟会如此冷漠。一时怒火中烧,道:“难道你和锦绣做交易时都没想过明河吗!他护了锦绣,实际上是助了你,你都没替他想想,他会怎么样吗!?”
“明河是自己情愿的。”
“好一个‘自己情愿’,”南歌里月冷笑,“那我执意要救他,也是‘自己情愿’呢?”
说罢,猛地甩开夜风寻的手。
夜风寻正是体虚时,哪有力气再追上他,只眼睁睁看着南歌里月飞奔到水边,跳了下去。
“这个白痴!”夜风寻恼怒地咒骂一句,起身勉强地走到川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
尾声
四月初,青桃初结的时候,洛丹城的连日阴雨终于消散不见。
天晴后,大街上恢复了人声鼎沸,人们走街串巷,这才注意到城北的那家开了十几年的锦绣坊不知何时换了招牌,改成名为“明河居”的酒楼。
那个淡漠的女掌柜和她的小伙计不知去了哪里。现在那儿的老板是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光是瞧着就令人赏心悦目。也有以前锦绣坊的常客私下里议论,说新老板瞅着和过去那个小伙计颇有形似,但以前那位呆呆木木,如今这位处处谈笑风生,怎么说都不该是同一个人。
所以下了结论——定是巧了相像罢。
酒楼生意颇好,除了有美人老板坐镇,更因为菜肴出色价格公道,只是一点奇怪。
这里虽叫“明河居”,却从来不卖任何鱼虾河鲜,人们习惯了,倒也不深究,权当特色。
更有一点奇怪。
明河居名声渐起,城里的风流雅士都爱来这里小酌几杯,结交朋友,可南歌府的两位公子,却迟迟不曾露面。稍有耳闻的人都知道,南歌府的风寻公子也是喜爱结识朋友的人物,近来却像销声匿迹般不见人影。
但人们稍后便从老板明河的口中得知,原是那天仙似的人物受了风寒,卧床不起,里月公子正忙着伺候呢。
闻者又是一阵哗然。
“阿——嚏!”风寻狠狠打了个喷嚏,把被子裹得更紧一些。
南歌里月伸手抚了抚他额头,仍是滚烫,不禁皱起了眉。
“我夜风寻这辈子还从没这么狼狈过!”裹成一团只露出个脑袋的病人瞪着俊俏的南歌大夫,咬牙切齿道,“原来还只是因为仙劫降至所以头痛,如今倒好,为了下水救你,真的风寒了!”
南歌里月走回桌前,把药碗放下,闻言道:“怎么怪我,是你自己不说清楚,灵猫都有十条命,只有头一条因了命缘散了,才能真正成年,变成九命的猫仙,获得新生。”他回头,双手抱胸。“况且,谁让你跟着我往水里跳了?最后要不是明河出手,我们都得死。”
夜风寻气得直磨牙,“好啊,等我病好了,看我不收拾你!”话锋一转:“我说你给我喝的都是什么药!又难喝又没效果!”
“以后你不会再喝到了。”
“啊?”
“我觉悟了,决定把真正适合你的大夫请过来。”南歌微微笑了。
白鬓的老人把门打开,只见一个绾着双髻,圆脸雪肌的小丫头,一双又黑又亮的杏儿眼机灵地四下张望。见到有人开门,立马露出一个唇红齿白的笑。
“又是你啊小娃娃。”
“是,又要麻烦您到府上跑一趟了。”茶瓶儿学着老人的语气,无奈地道。
“哦?这一回,你家公子又捡回来什么宝贝呀?”老兽医呵呵笑着,抚了抚银白的胡子。
“哪里是宝贝!”茶瓶儿不屑地摆摆手,“只是一只自不量力,又爱逞英雄的大狐狸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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