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鬼

（六）

 我得出去查查。

 投胎这事耽误不得，我决定四处走走，看看能不能想起来什么。刚想起身，就被大仙挡住了。

 “小周啊，”大仙面容略有些憔悴：“你会喝酒么？”

 “还行。”

 “我们……喝几杯？”大仙晃晃手里的酒瓶子。

 “行，你今天怎么了？”

 我跟着她做到椅子上，看她给我满上酒。

 她的眼睛眯着，微微发红，感觉她醉了。

 大仙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白皙，宛若白玉。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低声唱着曲儿：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

东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

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周美人啊，你不记得我了？”

（七）

 我在阴间的时候偶尔会做一个梦，梦里黑漆漆的，只有尖锐的刹车声，小女孩的尖叫声，和一个女人的哭声。

 醒来的时候无一例外会大汗淋漓。

 那时候我经常和董卓喝酒。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找他，只是听他的姓，比较有好感。

 董卓是个老实的胖子，天天被吕布欺负，我就帮他骂吕布，一来二往，竟成了朋友。

 吕布说，如果没有貂蝉，他说不定会一直跟着这个胖子。

 吕布还说，当初他看见我不乐意喝孟婆汤，直接跳到了忘川里。过了一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我竟从忘川里爬了出来，喝了孟婆汤，进了阴间。

大仙是彻底醉了，一会儿唱京剧，一会儿唱昆曲，一会儿又唱开了流行音乐。我想把她扶到床上，可我的身体直接穿了过去 。

糊涂啊糊涂，我怎么把自己是鬼给忘了。

天上黑黢黢的，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我去了大仙的卧室，找到了一本相册。里面有我，有她，有我们两个人的合照。我应该和她很熟吧。

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笑得那样开心，即便是老谢跟我揭判官的短时，我都没这样笑过。我学着照片里的自己，对着镜子笑。

什么都没有。

镜子里什么都没有。

你个傻子，你是鬼啊，怎么可能照得了镜子。

 老谢给我打电话了，我们聊了很久。

（八）

 “大仙，我问老谢他知不知道我家在哪儿，他指给我了。”

 “嗯。然后呢。”

 “我找见了个本子，里面有我的愿望单，你陪我实现，好不好？”

 “……”

 “我的愿望肯定都在这里，只要碰对了，我就能投胎了。”

 “……”

 “你是希望我投胎的吧，大仙。”

 “……好。”

 我们开始根据单子上的指示一件一件去做。

 第一天，我们去了动物园。

 第二天，我们去看了话剧。

 第三天，我们去见了我父母。

 ……

 本子上只剩下最后两件了，第一是去看电影，第二是去苍蝇馆子吃饭。

 一大早我们就去了电影院，一起看了一部青春爱情片。

 她看得快要睡着了，我还在津津有味地看，鼻涕一把泪一把。大仙赶在结尾的时候醒来，看见我这个样子，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搞得周围人都像看大傻子一样看她。

 我双手扶额，不知如何是好。

 出电影院的时候下雨了。我们躲在一家奶茶店里。

 大仙点了两杯奶茶，加双份椰果。

 我和她坐在椅子上，看窗外来来往往的情侣共打一支伞。感叹青春易逝韶华不再。

 我拍了拍大仙，问：“最美不是下雨天，接。”

 “是我。”大仙喝了口奶茶，不假思索地说。

 “是我！”我真是想把她的脑袋按在杯子里。

 雨越下越大，我跟大仙说要不借个雨伞回去吧。大仙没理我，半晌才说：

 “你记不记得这儿了？”

 “什么？”

 “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我当时太紧张，接连两杯奶茶都扣到你身上，”大仙看着窗外，眼睛完成好看的弧线：“其实我是故意的，因为你很好看，但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只能出此下策。”

 我说不出话。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说出来的。

 “没事儿，毕竟孟婆人美声甜会色诱。”她笑眯眯的，看不出脸色。

 雨停了。

 第二天，我们去了一家苍蝇馆子。

 时间正好是下午，饭馆里门可罗雀。特别好，我喜欢安静一点。

 老板把菜单拿了过来，满脸笑容。

 大仙把菜单往我这儿挪挪，假装在思索要吃什么。

 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菜名，反正除了她，别人也看不见我。

 “鱼香肉丝。”

 “一份鱼香肉丝。”大仙对老板说。

 “清炒时蔬。”

 “还有一份清炒时蔬。”

 “两杯啤酒。”

 “再拿两杯啤酒。”

 “两个小碗米。”

 “再有两个小碗米，行了。”

 老板震惊的看着大仙，过了一会儿，说：“妹子这么饿啊。”

 “哈哈。”大仙尴尬地笑着，扭过头来故作生气瞪了我一眼。

 其实这样挺好的，我挺喜欢的。

（九）

 单子上的事做完了，可我还没有被投胎部召回。

 董大仙很着急，又感觉不是那么着急，每天也不出去工作，只会在客厅里打转。

 我是不着急的，因为单子是假的，是我自己瞎写的。

 那天老谢跟我说了很多，他说如果我完成了心愿就会离开，立马投胎。我不愿意。

 我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时候在大仙心里占了多大的位置，我只知道在我死了以后，她在我心里占了很大的位置。王家卫有一句台词我很喜欢—— 爱情这东西，时间很关键，认识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

 我现在有点喜欢大仙，但是时间不对。

 老谢说人鬼殊途，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一个靠阴气生活，一个靠阳气生活，时间久了对谁都不好。他说你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情不必捅破那层窗户纸。

 下午我把大仙叫了出去。

 街道上满是雨后的芬芳。我跟在大仙身后，看街道两旁落英缤纷。

 大仙似乎心情不错，笑眯眯的：“美人啊，你应该忘了这儿了吧。”

 我没说话。

 大仙也不管我，自顾自的说，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年春天，道路两旁的樱花正要谢，漫天都是粉色的樱花花瓣。你说你想在这里照张相，就走到那颗樱花树下。春天的风柔，像少女的身子一样，你回过头来看我，正赶上风吹，你被吹的满头都是粉红，好看极了。”

 我该说什么。

 “后来我们冬天还来了一次，满树的粉变成了大片的银白。我让你再去那棵树下照相，趁你不注意，狠狠地踢了一脚树干，满树的雪全砸在你身上，我笑得肚子疼，你拍拍身上的雪，生气的锤了我，”大仙笑得很开心，眼角眉梢全是甜蜜：“其实你看起来力气很大，但砸在身上并不疼。”

 我要说什么才好。

 “你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淡，你其实很温暖，会在我胃疼的时候训我，虽然很凶，但我觉得很温柔。你会在我熬夜的时候让我小睡一会儿，我有时会跟你发脾气，但你都包容我。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你总会在我快要流泪的时候递给我纸巾……还有好多好多，但你都不记得。”

 大仙笑着，像是在诉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风吹了一地的樱花，斑驳的粉红像极了梦里的景象。

 那天我把女孩推开，汽车撞断了我的骨头，鲜血溅了满地，像大朵大朵的牡丹就地绽放。

 她颤抖着走到我身边，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看，你这么漂亮的脸上全是我的血，多丑啊。

你看，我们一起去买的菜都掉地上了，洗起来多麻烦。

你看，在一起的时候说了你好，怎么离开的时候连再见都没说……

 老谢站到我旁边，一言不发的看着我，把我领口的小话筒摘了。

 “你干嘛，我花了那么多钱买得。”我说。

 “还是那句话，人鬼殊途。”老谢叼起长长的道具舌头，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大仙。

 我抬头看他：“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叼舌头的样子特别丑？”

 老谢耸耸肩，表示自己很无奈。

 我走到大仙身边，说我喜欢她，说对不起，说我知道了自己的愿望，说我得走了，再不走就只能灰飞烟灭了。

 大仙一脸茫然——她听不到。

 我的脸上湿漉漉的，应该是哭了吧。真是的，多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哭啊。

 我把脸一抹，定定地看着她。身后学校里传来“一二一”的声音。我随着街拍，走到她跟前，虚虚地抱住，不然会穿过去。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对她耳边轻声说：

“再见了。”

（十）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透明，知道这是投胎部在召我回去。倒是大仙，她看不见我了，跪在地上怔怔地瞪着我消失的地方。

 老谢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回阴间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从啼哭的婴孩到得志的少年，从以梦为马的青年到识时务的中年……我奋力奔跑，想把这些记忆甩在身后。

后面的路不断崩坍，被漆黑的洞吸引而去。我只能朝着尚未崩塌的地方逃跑。是不是所有人去投胎部投胎都得这样？

我的记忆逐渐扭曲，不同人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聒噪而又…安宁。

我放慢脚步，声音逐渐变小，只有一处还有声响。我随着声音走了过去。

慢慢的，我走进了一条街道。

这是我出事的街道。

没想到我还要自己看一次。

猛烈的刹车声，女人的哭声，和小女孩的尖叫声……一切的一切，都如曾经的梦一模一样。

我闭上眼，不忍再看。

“年轻人啊。”

谁？

“你想好了？”

谁在说话？

“投了胎就再也没有前世的记忆了。”

啊，是阎王。

我想好了，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不能让她们一直活在悲伤里不是。

“哈哈哈，你倒是想得开，”阎王的声音如洪钟一般：“还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吗。

 希望……

 希望她可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没事干大半夜的跳大仙，吓人。

 希望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不要那么有礼貌，不要给我那么好的第一印象，连规规矩矩地做个自我介绍都耀眼夺目。我也不要不好意思，盯着她鼻子跟她说话。

 希望啊……她不要在大厅里突然给我作了个揖，喊我“周美人”，我还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西红柿。你知不知道这个“周美人”这个称号，居然连孟婆都知道，刚从忘川里爬出来她就叫我周美人，我都哭了好么，我还以为那是你。

 刚想跟你说忘川底下有多难熬，那些酷刑弄得我有多疼，眼泪都蓄好了才发现是孟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尴尬。

 希望啊……我们第一次出去的时候她不要“不小心”把奶茶泼我一身，演技太差了好吗。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是故意的好吗。也就是我，才没当众戳穿她。

 还有，不要在以擦奶茶渍的名义吃我豆腐的时候脸红，该脸红的是我！是我！是我！虽然我也脸红就是了……

 希望啊……她可以好好吃胃药，明明胃就不好还不吃药。我要是她的胃早就跳出来抽她了，饭饭不好好吃，药药也不好好吃，是想上天吗？

 希望啊……她不要凡事都站在我这边，居然为了我都敢和领导吵架。你是疯了嘛？被炒了我可不养你，那么能吃，迟早得把我吃成穷鬼。

 希望啊……她第一次约我出去遛弯的时候不要那么不好意思，低着个头，还悄悄看我的反应。你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吧，还卖萌！还装无辜！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就这么为所欲为，我怎么可能拒绝的了？！

 她应该用短信，说不定我就拒绝了……吧。

 希望啊……她不要没事干就送我那么多吃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爱吃好吗。我都觉得我脸方都是因为你。

 希望呢……她可以在那天晚上忍住不要和我告白，在我拒绝了她之后不要故意不带伞让雨淋，站在我家门口哭着说“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都不会完整了”这样的话，害得我心疼。

 如果你把喜欢埋在心底，我也把喜欢小心收好，以后又怎么会有那么多难过的事呢？

 希望啊……在我们确定关系后她不要总是有意无意的到我面前晃悠，办公室人多嘴杂，万一有人知道了呢？我没有关系，她那么要强，会受不了那些风言风语的。

 希望啊……

 希望我们从来都没认识过吧，这样的话，她不难受，我也就不难受了。

 挺好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