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磐

牧辰/文

2013/4/19

总想前生，我们是怎样错开的。可总也想不大清楚。好象我折了一枝堤岸的杨柳，细细碎碎的花裙撵到你的路口时，你已绝尘而去。我望着你身后的卷卷黄沙，一浪又一浪，扬起又落下。在恢弘空朦的天空下，心底绝望而软弱，仿佛还能听到你沉阔潇扬的歌声，好象还听到你说，如果我要离开，一定是因为不得不如此。

那些你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啊，它怎样愈合了我清泪纵横的思念，让我慢慢坚强。你就那样走了，我留在了原地。我在路口的柳树林里筑了木屋，卖起了茶水。那些上路的、过路的、开路的人们，渴了就会停下来，喝一杯我清冽的茶，讲那些江湖上的故事给我听，我总是先要细细辨认，确定他们都不是你，然后向他们打听你的消息。

你只是一个平凡的剑客，江湖上每隔十年总会出现一个号令天下的武林盟主，我能听到的总是他们精彩绝伦的故事，可他们也都不是你。后来，我就老了，那些来来往往的茶客，熟悉了的每次停下来，不等我问，就会先告诉我，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脸上已经皱纹纵横，牙也要掉光了，走到闹市去购置茶叶，也必须要依靠拐杖，衰老来得如此措手不及，我没等到你，就老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那些文人留下这些诗给我，回报我的茶水。如果是穷书生，我是不会管他要钱的。

我一定是习惯了等待，习惯了在别人的口里听别人的故事，那些无关的精彩或悲哀，牵不起我心底的任何触动，所以当无尘告诉我你的消息的时候，我半饷失语，我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消息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记得很多年前，我面色红润，发簪轻绾，眼睛有泉水一样的清澈，和你渡步在这十里杨柳岸，你笃定地说，木子，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一定是因为不得不如此。

我卖了四十年茶水，杨柳岸边总有各种各样的告别，他们有时候会端起我的茶，以茶代酒送别那个要上路的。有时候情绪激动一些的，总是喝了茶不算，还要摔碎我的茶碗，那出自景德镇的上等瓷器碎片，积攒了多年后在溪石之上光彩熠熠。那些尘世里的告别啊！自你走后我目睹了多少，我的情绪渐渐由同情到默然再到漠然，再后来听到那些高头大马上的青年男子对泪湿沾巾的弱小女子说“我是不得不离开，我很快就回来”的时候，我总是想笑，荒洪的无涯里，天不可及地不可测，而人心，怕是更深远。有时候那些女子像我当年一样，在路口盘桓很多天，容颜渐瘦，目光凄迷，我总是很冷漠地说，回去吧，回去把女红做好了拿出去换钱，拿钱换粮食，以后你就要靠自己了。

我拿自己四十年历练的结痂坚硬的心劝那些纤弱的女子，站在冷暖无关的角度，看那些尘世烟云，偶而想起你说，你会很快回来的，我总是对自己冷嘲地笑，我以为我的心也和面容一起老去了。

可是，无尘说，木子，他在丹城。

无尘说，木子，他也老了，你不要怕。

无尘说，木子，你应该去见他一面。

无尘的话在我耳中旋转，和你离开时的容颜一起，我分不清了，我看见柳树林里映着夕阳霞光，我看见你笑着说，木子，你笑得真好看。可是眼前分明只有无尘在说，无尘是一个云游的僧人，早年做了王的侍卫，爱上了王的妃，妃自绝于世，无尘出家云游。他说，他是和他的妃一起，神仙眷侣，可别人看他真的只是一个人，只有他自己相信，是和妃一起。

无尘说，木子，你要去见他吗？我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厌倦衰老，揽镜自照，那个笑容甜美的小姑娘突然变得这样的老朽，你见了一定认不出来了， 灰色的发髻总有几根刺目的雪白，想拔下来，却怎么也拔不尽。

原来，心还是这样热。

无尘说，木子，你不要害怕，他也老了。我想象你老的样子，是不是和现在的无尘一样，鹤发童颜；又或者，和前日来喝茶阿农一样，眼袋下垂神情疲惫。那又怎么样，我等了四十年，心还是热的，泪还能在以为早已干涸的眼中安静流淌，我说，无尘，带我去见他吧！

丹城人少地阔，名字取自凤凰涅磐的那个传说，那传说里说：有鸟焉，灵鸟也。雄为凤，雌为凰。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伦，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安宁。满五百岁后，抵丹穴山，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从此鲜美异常，不再死。凤啄香木，凰扇火星；凤凰浴火重生，是为涅盘。飞瀑奔流直下，水火交融，凤在歌鸣，凰在和弦。凤鸣如箫笙，音如钟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自饮自食，自歌自舞；云彩漫天，烈焰喷薄，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

这座城后的那山，该就是传说中的丹穴山吧，那个涅磐的所在。有没有人懂得，灵鸟往丹穴山追寻的力量？亦如你如何看待我，眨眼瞬间的苍老？

无尘一路喋喋不休地设想着我们相见的景象，他在最严肃的时候，都忘不了调侃玩笑，这个胸中无佛心中有爱的僧人，和他同行是轻松愉快的。可是我突然觉得累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掠过心头，我想加快步子，可是步子却越来越慢下来，好象听到死亡的召唤，我心里喊，等一等，等我见了那人，说我等了他很多年，可是心力渐渐不济，我倒在了丹城正午的烈日下，我听见无尘慌乱地喊了声，木子……我看见无尘的手指着一个方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们就要到了，我就要看见你了，也许你不知道我要来，也许你会喜悦，你会老泪纵横，可是，我不行了……

最后我看见丹穴山上的太阳，灿烂地照耀着整座城市，我看见自己的心，原来一直被同样的光明照耀着，热泪涌上来，离你如此之近，暖意融融。五百年后，涅磐的故事传遍人间，可凤凰们却消失不见。“凤凰鸣高冈，有翼不好飞”。既不好飞，它们又飞去了哪里？我想不动了，我不想了。你到底是个怎样的老人，无尘摇撼着我，流滚烫的最后一滴泪，看最后一眼炙热的太阳、和心底的你，我闭上了眼睛。

魂魄匆匆，路过无尘指给我的地方，你正拿起一把钝剑，锈迹苍绿，你背对着我，驼背得好厉害。我看见你的白发，遮盖着大半个脸。匆匆，就这一瞥，却没有可以留驻的记忆，因为你没有看见我，你的眼睛，在看见我的时候，总像星星一样明亮。在去黄泉的路上有一块石头，光滑平整。我知道最后有个和我一样老的婆婆会给我一碗汤药，忘记种种过往，我不愿忘，所以贿赂了无常们，把我的记忆刻在了石头上。再往人间走的时候，路过那块石头，我却忘记了那上面记载的是谁的故事。只是那指痕，和我的一模一样，我于是知道了那就是我。我在石头的记忆里知道了你，于是我回来了。

那坐旷阔的城市已无处可寻，到处拥挤逼仄，前世里你说，我不得不离开，家国天下，我有责任在肩上。可我等了很多年，历世历劫，轮回千转，再回来，家国天下依旧是这样的乱纷纷，你却消失在人海里。

连着许多天的阴沉，我在一个西北边陲的小城暂留，这里曾经就是你策马扬鞭远走的路口，这里曾经有我四十年经营的茶篷，这里曾经有片离别折送的杨柳，我看了又看，路不复，林不再。

你在吗？你若在，茶为你新酿，我说，客官，茶凉了，让我给你换杯新的，你便知那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