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了整整两年了,两年来,悲伤渐渐淡了,回忆却越来越浓。于是我告诉自己,写点东西吧。
一
爷爷好酒,甚至可以说嗜酒。
他有一只专属的白瓷小盅,用了几十年也不肯换,杯檐上有一道细纹。饮酒时,总是用三根手指拈花一般轻轻捏住酒盅,细纹就正对着虎口。
我晓得他嗜酒如命的性子,一滴也不肯浪费,可我不解的是,他每次喝第一杯酒前,总是把手微微一倾,洒几滴在地上。后来他告诉我,这第一口酒是敬皇天后土,求一个福泽绵长。老人家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迷信,寄寓着他们简单朴素的心愿。
终于等他把酒盅送到唇边,却不急着牛饮,只浅浅地啜一口,酒水就从舌尖缓缓滑入喉头。他眯起双眼,雪白的眉毛蹙成一团,嘴里不住发出啧啧声。这时手也不停,只见他迅捷地放下酒盅,拿起筷子夹一粒盐焗的长生果送进嘴里。一套仪式感极强的动作之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一口酒之后,好像世界上所有的烦心事都跟他无关了。
我不喜欢喝酒更不懂酒,但我或多或少从里边学到了点处世的道理。喝酒也可以是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在似醉非醉的微醺之中,看人、看物、看世界的角度都会不同,会得到新的启迪。当然,你得足够幸运才能把这些启迪留到酒醒。
二
爷爷是一个脾气倔强近乎执拗的老头,他有自己的坚持,有那一代人的信念,他似乎永远也不服老。
他走起路来很快,总是背着手,步子迈的又大,小时候的我只有扯住他的衣角才能勉强跟上。后来长大了很少跟他同行,仅有的几次似乎都在他病中,可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健步如飞,我永远只能跟在他后面。爷爷还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从来都不坐电梯,看到小辈在电梯里嘴里常嚷嚷“浪费国家资源”。我虽然心里觉得他老派,但每次也都随他走楼梯。
爷爷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教我读书的人。他平日里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靠在竹椅上摊开一份报纸,鼻梁上架着厚厚的黑框老花镜。我至今仍然难忘他告诉我从一张纸上可以知道古今天下事时给我带来的震撼,那个午后他在树荫下的身影对我来说宛如神明。如果说我有一点读书写作的好习惯,那么全是来源于我的爷爷。
他总是极注意自己的仪表,穿衣打扮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就算是很热的天气,他也穿着板板正正的衬衫、长裤、布鞋。我们小时候光着膀子、穿着裤衩、趿拉着人字拖在街上闲逛时,都在心里默默祈祷别遇到老爷子,不然一顿教训是免不了的。
我很喜欢那位叫李雪健的老戏骨,看到他的风骨神情,总是会想起我的爷爷。我也很怕看他的戏,李老师一个眼神就能勾出我的泪水来。
三
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年,查出来患了一种治不好的病。
全家人都瞒着他,只说是小毛病。叮嘱他按时吃药,劝他戒酒。在他面前我们出奇的默契,所有关于“化疗,癌症,去世、发丧”等不吉利的话题只字不提。爷爷最初也相信只是点小毛病,他答应了戒酒,于是这个六十多年酒龄的老人放弃了自己最大的热爱。因为他真的想多活几年吧,想亲眼看着最疼爱的孙儿们去读大学,想乐呵呵地抱着重孙四世同堂……
那年国庆我从青岛赶回家看他,他那时在一家中医院疗养。才短短几个月没见,脑海里那个精神矍铄、严厉却又开明的老人变得沉默无言了,双眼都开始浑浊,全然没了以前的精气神。也许是没完没了的治疗消磨了他,也许是日渐衰朽的身体击垮了他,他已经隐约猜到,自己时日无多了。
在他还能站起身的时候,我陪他到楼下的林子散步。即使身子很虚弱,他也不愿意乘电梯。只斜倚着楼梯扶手,颤巍巍地抬起脚,一阶一阶往下挪步。从三楼的病房到楼前的林子他没回头看我一眼,我在他身后几次伸手欲扶都被挡开。在最后一阶他险些滑了一跤,我立马伸出胳膊托住了他的臂弯。
到他身前我才真切看到了他的神情,浑浊的双眼似乎干涸了,嘴唇慢慢翕动着。那是一个一辈子不服输的老人面对死亡时的恐惧与无奈。我心里一紧,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了几分,我想多给他几分鼓励和支撑,可这只会让他更加无助。
任何一个有牵挂的人,面对生离死别时都都没法从容坦然吧。
结
悲欢离合这些事儿,年少的时候总是不以为意。
只有当我们慢慢长大,那些往事就开始像一根根刺扎在胸口,隐隐作痛;而当我们在疲惫的生活里喘不过气来时,那些串联起来的回忆会像寒冬里的一碗热汤,温暖我们,滋润我们。
——于2019年1月1日凌晨
2016年夏在医院树林里散步,熟悉的衬衫、长裤、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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