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
女魃篇
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魃。
—《山海经.大荒北经》
三百年前我是黄帝的小女儿女魃。那时天和地刚刚被盘古分开,它们带着撕裂的疼痛审视初生的世界。到处都是混沌的白。白茫茫的雾气缭绕在昆仑虚上。穿过层层厚重的雾霭你可以看见一个身穿青衣,眼睛清明的女子,那便是三百年前的我。
三百年前我是一百五十岁,住在烟雾缭绕的昆仑虚上。我有一个很爱我的小哥哥,他叫做应龙。三百年过去了,我还能想起小哥哥应龙清朗的眉目,以及他眼中飘来飘去的粉红色云彩,很久之后我懂得原来那便是温情。只是曾经温暖了我很多年的小哥哥已经无可挽回的成了百世轮回中我最恨的人。有人说恨其实是一种很耗费力气的情感,与爱一样伤神而虚妄。
犹记得三百年前的日子,我常常做的事是跟随小哥哥应龙去大荒之外的山上采集山药。那时候我的翅膀还没有长成,只能飞很短的距离。是应龙背着我,穿过一座又一座山一般厚重的云朵,来到大荒之外。那里的山有很多美丽而奇怪的名字,山中有从仙界下来的神兽,以及各种斑斓艳丽的花草。
应龙常常一边采药一边向我讲解那些药草的名称和来历。有次我们看到一种淡紫色的小草,他说,这是薰华草。朝生夕死。因为它们是具有灵性的,不独生。常常是两株草长在一起,就像另一种双生的花朵一样。我专注的听着,不禁想起凡间所说的爱情,大概就是如此罢。
我的父亲是个很严厉的男子,说话大声而威严。而我的母亲则是一个很温和的女子,她常常独自坐在窗前,望向远方的目光里有无限哀伤,却又带着闪烁的温情和爱。它们都是明亮的东西吗。我看见他们长在母亲和小哥哥应龙的眼睛里,于是他们的眼睛亮如星辰。是这样不能参透的秘密啊。但我不相信父母之间有真正的爱情,就是凡人所说那种电光火石的美好事物。我猜想他们的结合只是一个偶然,或是某种不可违抗的力量。因为在父亲看向母亲的眼睛里,除了飘忽不定的阴影,剩下的便是些许愤怒。而母亲是从来不看父亲的,她在与父亲一起时,会把头发垂下来,遮住自己苍白清秀的脸。而父亲对我,更是冷漠甚至恶劣,我与他的感情微薄到几乎没有。
在我一百五十岁生日那天,应龙带我到大荒之外的中山玩。他变出一条长着四只翅膀的龙给我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又变成一只长着三只角的犀牛来顶我,我忍不住大叫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眼前有一个黑影飞快地闪过,抓住了犀牛的角。应龙一下子变回原形,抓他的人松开了手,笑道,你们是从昆仑虚来的吧。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声音,略带沙哑的,像一阵清澈的风,而就在我抬头看他的刹那,电光火石间,一种莫名的情愫滋生了。
很久之后,我仔细回味那个瞬间,试图从中牵扯出一种命中注定的意味来,而事实却总是徒劳。冥冥之中所谓的劫数就这样降临到了我身上,那时的我,还是真正的孩子,于是便也无法知晓这竟是一段孽缘。
该怎样描摹他的脸呢。所有的语言都黯然失色,而徘徊着的则是英气逼人,怦然心动。都说神是没有心的,可谁能想到呢,我不但有一颗鲜活易感的心,还为一个凡人开出了朵朵小花。
那日回去之后我便向应龙询问他的一切,应龙变了脸色,只说一句他叫蚩尤便沉默不语。我问,那么,他与我们一样吗。应龙答道,不,不一样。他是依靠仙丹来维持长生不老的凡人。他的眼神里有慌乱的闪躲,他说,你们是不同的,也不可以。他的声音在空中戛然而止,只剩下些许微小的情绪飘来飘去,宛若浮尘。
昆仑虚的雾气常年不散,没有炽烈的阳光,也没有雨水和冰雪。这里永远都是凉爽而温和的。我喜欢那些漫不经心的走来走去的神兽,它们通常长着一只角或者三只眼睛,而有些神兽的皮毛是金黄色的,非常美丽。
我和应龙曾经捕捉过一只独角兽。它有着湖水一样碧绿的眼睛。它很安静。应龙告诉我说它可以预见未来。我于是常常试图问它关于我的未来,可是它总是闭目假寐,不予回答。直到后来有一天,它突然说话了,它说,蚩尤要来了。它的语调奇特怪异,它说,蚩尤就要来了。
我想起那个酷似君王的男子,心中有些波澜。
几天之后父亲把应龙召走了。他的脸色阴沉,临走时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我感到一丝心寒,但什么都没说。
蚩尤和神界的那场大战持续了九天九夜。蚩尤毕竟是凡人之躯,且寡不敌众,眼见就要全军覆没。我悄悄放了一只叫做飞蛭的神兽出去,它有四个翅膀,飞得很快,会很快带蚩尤离开神界。果然,我看见他犹豫了一瞬,便骑上飞蛭飞走了。父亲竟也没有再追。
此后我常常用灵力幻化出蚩尤的模样,略带沧桑的眉眼,薄的坚毅的唇,以及散发出来的王者风范。从他绚目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蓬勃野心,那样亮,轻易的穿透了我,我心里悄悄萌发了一个念头。
我在一百五十岁那年顺利的长大了。我的翅膀是青色,小巧而美丽。它们还可以随意伸展或者缩短。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把它们藏匿在青色衣裙里,这样我看起来与凡间女子并无二致。我想他会爱我的,这是个让人忍不住脸红却又异常欢喜的念头。这个时候小哥哥应龙站在我身边,他说,魃,你真好看。你知道吗,你的脸就像太阳一样鲜艳夺目。
我想起另外十个哥哥,它们是太阳神。它们脾气暴燥,常常在天上吵架。我突然感觉烦躁,我说现在是秋天了吗,有些冷。
应龙看着我,我的表情傲慢的不耐烦的。他看到了因为爱而烦躁不堪的我。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是的,秋天到了。
其实我对整天与我一起的小哥哥有些厌烦。我带着居高临下的挑剔看着他,我觉得他永远都是一个样子,从我的幼年到现在,始终未变。寡言的,笨拙的,温水一样平淡至极。而我已经长大了,成为一个古怪的挑剔的骄傲的姑娘。
我们有了微微的隔阂。而他是否知道呢,那个喜欢拉着他的手说我想去南海玩的小女孩已经不在了。她的心已经完全被爱占据,她想要一场不朽。
不朽是什么呢。是大荒之外常年不化的积雪还是昆仑虚上缭绕的烟雾呢。它们都是洁白的。它们不朽。
我决定到凡间去找他。我的爱人。我对他一无所知,除了他叫做蚩尤。可是我们的星盘合在一起了,我看见在轮回里写有一场艰难的爱。可我是执着的,且不畏惧任何。
就这样在凡间熙攘的大街上我看见了他,他是这样卓尔不群的男子啊,即使是身处闹市之中仍可以被轻易辨认出来。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蓝色火焰,迷人的灼目的。是我朝思暮想的火焰,即使被烧成灰烬都想要靠近的火焰。现在这蓝色火焰,已近在眼前。
我化作一缕烟跟随他进了他的宫殿。房内的摆设很简单,只有玉床,龙塌和两只雕刻着鸾鸟的烛台。即使如此,帝王之气仍显露无疑。而这种简单,也就自然的染上了一丝奢华。
我正在遐想,忽听他道,看这么久了,出来吧。我心下一惊,疑惑他如何感觉到有人,又觉羞涩。最后只好慢慢的现出了脸。蚩尤转身看我,就是你上次放飞蛭给我的吧。为什么这么做。他像孩子一样狡黠的笑了,你该不是爱上我了吧。他的话像风一样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头来用微微沙哑的声音说,是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难过到几乎哽咽。我想他是不爱我的。他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却未必愿意接受它。然而我想听他亲口说出,我想让他的字句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熄灭我的热情。
他没有说话。潮水一直没有来。我的心一直一直冷下去。而就在我失望至极准备转身离去的瞬间,他却走过来,伸出长长的手臂抱住了我。
那天他始终没有问我的身份,我想他是知道的。因为他握着我的手说,魃,你会帮助我的是吧。他不问是吗。他的语气有一种志在必得的霸道。而骄傲如我,却低下头轻声答道,是的,我会帮助你。他抓紧我的手,黯然道,真是难为你了。毕竟你是他的女儿。我说,不,我与他,本就没有父女之情。父亲冷漠阴沉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而他的怀抱,就在身旁。
窗外是静谧的月光。有一团紫色烟雾消失在茫茫月色里。而夜却愈加沉寂了。
应龙篇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山海经.大荒北经》
我常常想起三百年前的那场大火,轰轰烈烈的燃烧了七个日夜。在那场大火中不计其数的神兽死去了,但死去更多的是居住在神界的人们。而引起它的原因则被永远的密封在了我的心底。
我有很多秘密,它们像阴暗潮湿的藓类植物一样密密麻麻的覆在我的心底,见不得光,说不出口。于是我总是沉默的。
三百年前我的妹妹女魃常常问我,小哥哥,为什么你总是不说话呢。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个真正的孩子,有着清明欲醉的澄澈眼眸。我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直到那场大火来临,浇灭了我们的纯真年华。我知道她将永远记恨我,因为我杀死了她和她最爱的人。然而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呢。其实她从未真正懂得爱恨,这是凡人的情感,作为神的她永远无法拥有。宿命骗了她一辈子。
我记得三百年前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昆仑虚上常年萦绕着盘古劈开天地时的白色雾霭。我和魃常常坐在一起看那些漂亮的神兽走来走去,它们的眼神傲慢的或者温顺的,和魃很像。有时候我们去大荒之外采山药。她还不会飞太远,于是我让她趴在我的背上,她的头发长长的,从我脸上划过,我心里莫名的涌起一股温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她遇到我的父亲蚩尤并义无反顾的爱上他。
是的,我的父亲是凡人,他与母亲羲和很多年前就已相恋。只是人神之间的感情是被禁忌的,最终母亲不得不嫁给黄帝,为他生了十个儿子和女魃。黄帝一直以为女魃是蚩尤的女儿,对她十分冷漠,其实这份冷漠本该由我吞食。幼时她常常拉着我的手问,小哥哥,为什么父亲不喜欢我。而这个时候我除了会变出一只小鸟哄她开心,什么都不能做。
我的父亲蚩尤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他心里只有母亲。每年他都会来神界讨伐黄帝,而母亲时常偷偷给他仙丹维持他的长生不老。在魃见到他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二百多岁了,但仙丹让他保留了年轻时的英俊面孔。魃向我询问他的一切,我故意避开了。那时我并不知道魃的轮回里竟有一场足以毁灭她的情劫,而那个促使她毁灭的人,却是我的父亲。
不久之后,蚩尤再次来到神界讨伐黄帝。黄帝令我应战,我看到母亲含蓄却不容违抗的暗示,这么多年她始终如此。于是我在应战的时候破绽百出,故意给蚩尤可乘之机。可是更多的神人来应战,最后蚩尤寡不敌众,坐一只飞蛭飞走了。我知道父亲没有驾御神兽的灵力,而这只飞蛭必定是魃偷偷给他的。我感到心底的酸涩和疼痛,为魃,也为自己。
在魃一百五十岁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不再是清明欲醉。爱的忧伤和风情植入她的眼睛,她不再是孩子了。我惊讶于她的成长,却不愿对她有丝毫言语。她常常独自用灵力幻化蚩尤的模样,眼神飘忽如同迷离的风。
终于在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她扮作凡间女子去寻找蚩尤。我悄悄跟随着她,恐怕她有不测。当我看见蚩尤抱住她的时候心狠狠的疼了一下。我的父亲欺骗了她,而她竟是这样心甘情愿。我想起幼年的魃,洁白的澄澈的样子。她拉着我的手说,小哥哥,带魃去钟山玩好不好。
彼时月色清凉如水。
蚩尤最后一次征伐黄帝是在一个秋天,他请来了凡间最厉害的风伯雨师。那是一个阴冷的秋天,空气里漂浮着莫名的灼烧气味。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于是我唤来独角兽,想从它口中获知将要发生的事。它半闭着眼睛,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火。
火来了。它说。
我想一定还有人记得那场战争,那场以一场大火而告终的战争。虽然在后人的记叙里充满了谬误和臆测。语言总是给人穿凿附会的错觉。
黄帝出现在我面前,他叫我应龙,他说,应龙,蚩尤带来了风伯雨师,你快和魃下去迎战。
我说好的。我转身寻找魃的身影。她看到了我,嘴角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她说,小哥哥,怎么了。我说,你是旱神,可以止住蚩尤的大水。魃轻蔑的笑了一下,道,我为什么要止住它呢。她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冷漠。她的父亲走过来,脸色铁青。他对魃命令道,你是天神的女儿,你要尽到作为一个女神的义务。否则我可以按照天条处决你。
魃变了脸色,冷笑一声道,那又怎样呢。你以为我会害怕死吗,父亲。
我看着魃的脸,尖刻而恶毒的笑容挂在她的嘴角。在那一瞬间有无数纷繁的流光从我眼前飞过。我听到魃稚嫩而美丽的声音,她说,小哥哥,我们去抓蝴蝶吧。她的脸颊粉红,像一枚水果。
我决定对魃说一个谎。我走到魃的身边,在她耳边说道,魃,你知道吗,独角兽告诉我说蚩尤会溺水而死。你要去救他现在还来得及。
就这样魃动用她的灵力止住了即将向神界蔓延而来的大水。而黄帝不知何时已经将弓拉开,对准了还不了解情况的蚩尤,我看到我的父亲在瞬间静止不动了,黄帝用金箭封印了他。与此同时我看见了魃无限悲伤的脸,她怨恨的看着我,然后,毅然决然的张开双翅,口中吐出火来。就这样,她用自己百年的灵力做燃料,燃起了那场烧了整整七天七夜的大火。
我的心在那场大火中烧成了灰烬。我知道百世轮回中,再不会有这样一个姑娘让我倾尽全力且甘之如饴了。再也不会,再也没有。一切终于幻灭。
三百年之后
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于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
—《山海经.大荒南经》
沧海变作桑田,大海堆积成高山,转眼三百年过去了。我记得我曾是魃。而现在我变作了一条蛇,他们都叫我育蛇。我和我的爱人在一起,虽然我们仍是如此不同,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缠在他变成枫木的身体上,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了。
我的爱人很沉默,他常年默默忍受着风吹雨淋,不发一言。我有时候会想起我的小哥哥,他叫做应龙。曾经他也是这般沉默着,眼神里有无限温情。它们像粉红色的云朵一样飘来飘去,飘来飘去,最终消失不见了。
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
—《山海经.西山经》
三百年过去了,我是应龙。轮回翻转,我选择了做一只鸟。我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我一直在找那只和我一模一样的鸟。它有着类似于魃的眼睛,清明欲醉。我常常想起魃童稚的姿态,澄澈的,不染微尘。是什么带走了最初的她呢。是为什么她会在眼睛里种满妖娆芬芳的花朵。我不明白。但这一世,我想我不会再让爱的风情和忧伤浸染到我爱的姑娘。我要和她一起飞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粉红色的云朵和无限清丽的天空。我们要在那里自由而快乐的生活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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