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进行了毕业答辩。从校外请来的考官是一位老教授,算是我们领域的泰斗。他对我这几年所做的东西极为不满意,整个过程中他疑问句甚少,而陈述句甚多。我在所有可能的地方都尽了最大的力量辩护,但毕竟他一直挂着一种极其老练的、律师般的微笑,我也不好直接激怒对方。和惯例不同,两名考官没有当场宣布考试结果。如今结果果然不妙(虽然没有挂),我简要记录如下:
首先,答辩中的设定就是学生要独自为自己所做的东西承担全部责任,而实际上很多重大决定都是超出学生的控制的。我第一年在开题报告里写,要用神经网络来实现语义兼容性的检查。系里的考官不让我做,理由是新瓶子装了旧酒,还说什么如果美国一个小组来做,三个月就能做出来,你一个人要做三年,如何与之竞争。我最近才知道,那个教授一贯消极,惯用这套说辞。事实证明,我那个想法被同事做了以后,已经成为其学术成功的重要来源。而我耗费了两三年时间,最终还是妥协放弃。现在,神经网络也火了,这个考官又拿出它来贬低我作品的技术含量。这种审判显然是极不公正的。
其次,这个考官攻击我的论文里缺少计算机科学。他竟然在答辩上指责我的伪代码缺乏严谨性,说什么要看“硬科学”,不要看“软而又软的文字”。我当场指出,我大可以全用符号,但考虑到可读性,我只把最核心的步骤概括在源代码中,而细枝末节的情况以及设计算法的理由则用文字说明。像他这样光看形式,造成伪代码比源代码更啰嗦,岂不是弃苏合之香,而取螗螂之丸?他还声称我的论文是计算机科学、语言学、认知科学三者都不像,是一个极其危险的状态。难道这就是他对他自己毕生研究的学科的评价?这种攻击已经脱离了答辩的常轨,成了公然的侮辱。
再者,这个考官指责我没有解放思想,无视了很多重要的研究。我承认,由于我个人性格习惯,在研究的早期对文献重视不够(其实是对文献兴趣不足)。但凡是后来认识到有相关的作品的,无不做了妥善的介绍。至于有一些没有用他所谓的正确的方法,没有站在他所谓的巨人的肩膀上的,都不是我研究的核心。我告诉他,就算用了他说的方法,我仍然要付出差不多的智力劳动,得到的效果也会是差不多的。他自然坚持我口说无凭,心态是论文里既然有可以黑的漏洞,他就当然要去钻。这种完全不理解到学生认识事物是有一个过程的做法,是为不仁。且他这般执着于文献,岂不是另一种的没有解放思想?
我自从读博以来,遭遇了极大的苦难,长期为了苟活而费尽心思,无暇顾及个人的发展,遑论消遣和爱好。我给了泼冷水的人很多机会,但我发现听一次话就会错一次。因此,我不得不调整我对世界的基本认识:从谦虚受教,到半信半疑,到彻底不信,终至于唯恐避之不及。学术界最没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对同行指手画脚。人人以互相 diss 为荣,缺乏对智慧和真理的兴趣,缺乏对人本质的尊重和理解,这种消极的氛围极大地销磨了参与者的意志。推而广之,不光是学校和教授,在很多人身上都能发现这种人文关怀的缺失。对这种现象感到难以忍受的人,我姑且称为人文主义者。
不要指望别人的好意这个道理,也许有的人很早就明白了,而我则总是落在同龄人的后面。譬如当人家说迷茫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迷茫是什么。如今自己迷茫得久了,从麻木中渐渐清醒过来,才觉出背后的芒刺。每每想到蹉跎岁月,黑夜不见破晓,霪雨不见放晴,就无法安然睡去。两年前,我打算重整方向,把积压的想法做出一些来。不料准备阶段又花费了很多时间,而实际上十全十美的条件总是不能具备,只有靠自己先行动了。今后若是有幸遇到善意的合作者,自然是全力以赴;若是没有,则万万不可听那些说什么“没有价值”、“未必像你想的这么好”、“几年都做不成”的“理客中”——我不需要这样的东西。若要质问我为何如此傲慢,我只好回答是你们逼的,当然,我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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