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MomentX中,听黄轩读诗,那之前,我在看李密《陈情表》,恰巧,这个月,又到了先祖母的冥寿。李密说“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凄凉痛楚,我们虽不到这个地步,但是想想昔人已乘黄鹤去,此生不得再见,心中仍然戚戚。想到了去年中秋时写的一篇旧文,找出来和大家分享,请不吝赐教。
中秋节的时候,无论身在何处,总是自然而然想起这已经过世的人。
记忆中,中秋的早上或午前,她就会去地里拔几株当年的仔姜,摘好叶子根须,等买鱼的儿子们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规矩,中秋节那天,总要买鱼,有时早早就向有鱼塘的人家定好留几条、几斤,许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鱼也是山区难得的美味吧。 等鱼回来了,家里就喜庆起来,她剥掉蒙鱼眼睛的叶子,杀鱼、拌茶油、切姜丝,中午就会做一顿鱼杂。待到夜晡,就烧起火,焖一锅鱼,有时会加很多酸菜在里边,混着茶油的香涩,小一点的孩子和家养的猫一起,钉在灶边,再也走不动。后来我们分家了,照例,爸爸总是要让孩子去请奶奶来吃饭,如果她不来,就要另盛一份鱼头给她。
多少年过去了,每年中秋,家里都会有人说“你奶奶还在就能怎样怎样了”、“可惜你奶奶不在了”,仍照例盛出鱼头,供到供台上,秋风过时,香烛微微动一动,许是她真的知道子孙微不足道的敬意吧。
闲暇的时候,她会破香篾卖。
毛竹砍回来,挑厚且竹节长的部位,按尺寸锯成筒,剥掉篾白,均称地横破成四五层,又竖着破几次,完了孩子们就在旁边帮手,一根一根分好,卡在篾凳上。有时电视都看完了,她还在破,半夜起夜了,还看到她在分。天晴时,又搬到地坪去晾干,怕发霉。
攒了一段时间,她就把这些东西卖掉,又买回一条鱼,招呼她的孙子孙女们来吃。
今时今日,每次上香,我都怀着十二分的敬意,倒不是敬那未知世界的神灵,而是,我知道,一根香后边,有不只一个工匠在努力地生活、在努力地把一件事情做好,一道又一道的工序,都费时费心,利润微薄,这些都值得心生敬意。
奶奶有一把小巧的刀,专门做香篾用的,不许乱用。现在可能也不见了,一则没有人再破篾子,二则老屋已经拆了重建。有时我会想,假如真有灵魂这回事,她若回来,她生前生活的地方变样了,会不会觉得无家可归?还是,有儿孙的地方,就是家?
等到中秋过了,她就要带帽子了,无论天气多么热,出门总是要带帽子的,晚风催人老啊。 奶奶生前,做过最长久的职业,应该是个操心的母亲。她儿子很多,我想,她也想一件一件的处理事情,但是问题是,事情从来就不会一件一件按顺序的来:这事还没解决,那件事又来了,纵然家财万贯也不够分也分不公平,何况并没有。她经常处在一种无奈又被动的立场上生气,“多仔多女多冤家”这样的话,就时常挂在嘴边,实在是生儿育女生怕了,我们堂兄弟姐妹十数人,先出生的长孙长孙女还帮着带一带,往后的就没怎么带过,为此,也招来了好些怨恨吧——现在往回想,她到死那天仍然在劳作,她要为未完婚的儿子们打算,就顾不上已婚的,再者说来,怎样才算是一碗水端平?现代社会两个孩子已经养不过来了,为什么要对她苛责如此?
我幼时喝她煮的茶,说“公家的茶好喝”,引得她勃然大怒,她并不是不许我们喝,她只是不满“公家”两个字,大概是我们未曾体会到她的痛楚,这种无意的冒犯,使得她记起自己在家庭情感投入上的“入不敷出”的愤怒了:我把骨头浆都榨给你们喝了,你们却不领情,觉得这是“公家的”,应当应分。 物质匮乏时,人尖锐一些,也有无奈之处。
她的人生是辛苦的。 幼时,我时常随她去探同安街的姨婆。 她们说宝庆话,听不太懂,总之,说到恭城的小姨婆,两个人都非常惆怅,终了,她总是说“满姐就好了”就结束话题。
她这是怨恨自己的生身父母。
她生前,总是说起自己的生父母把她送给刘家的外公太、外婆太。 刘家的外公太家是没有生养的,外婆太是个厉害的人物。“养牛不挑担柴、不挑担草回来,就不给我吃饭”、“没得衣衫穿啊,拿她的旧衣衫给我,全部是虱婆,放在大河浸三天,虱婆没死倒反拉起的丝来”、“落大雨找不见牛,不敢回家啊,躲在禾稿廊下,又饿又冷”,这样的事情,她不止说过一次,童年残酷又充满暴力。
她去了以后,我听王家的大表叔婆说:“你婆婆苦啊,后来就走(走是逃的意思)啊,走回她龙家,刘家的娘佬在路上见了她,喊她‘妹仔’,她不应,转头就走,那刘家的娘佬也在路边嗷嗷地哭。”终归还是有感情的,虽然以前在她家时,对孩子不好。
或许,回去龙家也不见得好,如果日子过得好,当初就不会把她送给刘家。 后来结婚了,也不见得好。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同样,同安姨婆,也是一个有故事的苦命人。 小姨婆是读过书的,后来在恭城教书,对比亲生姐妹的人生,同人不同命,这样明显,怨恨,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幼年时,她给我讲过许多关于生死报应的事,有人欺凌她,她恨恨地交待我:“我好不好死,你们都看得见,那骂我的人好不好死,你要帮我看住。” 或许,在她的人生里,“好死”也是一个简单又奢侈的梦想吧,好给她人生这篇不太好的文章里,做个好的结尾。
虽然人生很苦难,她也仍有趣味的时候。 她时常用湖南话(应该是永州一带的方言)说一个裁缝的笑话。
裁缝上厕所时,忘记拿回他的尺子,返回去找。不想厕所里有人。 裁缝就说:“哪个在里头,我要尺嘞。” 里边的人答:“你要吃啊?不急啊,我还没曾得嘞。” 裁缝知道里边的人戏弄他,着急辩解:“我不是要吃,我要铜尺。” 里边的人更作恶了,说:“筒吃也要等我好了。” 裁缝更着急了,嚷嚷着:“我不是要筒吃,我要量布尺。”
在湖南话里,“吃”和“尺”都是一个音,类似普通话里的“擦”。每每说起这个,她也笑,我们也笑。故事是恶俗的,我所怀念的,是这些活生生的人生,是她为数不多的快乐时的样子。 她多才多艺,蒸酒做豆腐,做点心,都会,她的生父是道士,她还会唱一些超度亡灵、劝人信因果的歌,也热衷架桥修路修阴功,客家话、宝庆话、本地话、湖南话,是个天生的语言家。
“立夏,水过坝”——这是农时。
“人屙屎在茅房,狗屙屎在路旁”——这是讥笑那些不讲卫生的人。
不一而足。
这些记忆都非常美好,很珍贵。
老太太说自己“大字黑嘛嘛,小字像鸡爪”,电视普及后,识得“桂林”二字,因为要看天气预报。 后来,又识得“南宁”二字,因为我在南宁念书,她要看南宁的天气预报。
这样的爱,无以为报。
毕业工作的第一年,她晚饭后腌菜时病发,凌晨就去世了,子孙满堂,却没喝我们任何一人半碗清茶,也没有劳累亲朋好友来探视,就撒手人寰,真是“万端遗恨皆需补,一掬慈容何处寻”!真是愧疚万分! 但是,这或许就是她一辈子心心念念祈祷的“好死”、如她所愿了呢?
愿她早日离苦得乐,早证佛法解脱,阿弥陀佛!
去年六月的时候,在贵州游学,非常诧异地听闻同龄人中,仍有人是不识文字的,“酱醋”二字都不能分,要靠打开瓶子才对得上。当时,我对师哥说:“能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幸福。”
写《平凡记》系列的初衷很简单:我们平凡的人往往很难记录自己的人生,但是这样的人生往往又值得记录。这平凡的点滴中,如果没有人来记录,或许就没有在尘世间留下任何印迹,这不太好。
文字非常粗糙,聊胜于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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