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路氏出其不意地在自己面前死亡,庞蕴好些天闷闷不乐。这天夜晚,庞蕴正准备歇息的时候,管家进来禀告,说有人求见,有重要消息透露。
来人是个獐头鼠目之辈,浑身散发出令人不舒服的气息,像是刚从阴沟里爬出来。此人一进屋,就跪在庞蕴脚下,头低着,眼睛却隐蔽地在偷偷观察庞蕴的神色。
“你是何人?深夜求见,有什么事?”庞蕴耐着性子问道。
“小人陈阿鼠,原是七家堡里正,有魏府柳氏夫人秘事禀告。”陈阿鼠说道。他说到秘事二字之时,神情颇为兴奋。
“哦,说吧。”庞蕴轻轻哼了一声,淡淡地吩咐。他知道,不能给这种人一点感兴趣的迹像,不然,免不了要看他坐地起价。
陈阿鼠见知县不是很感兴趣,相当的失望,但又不敢不说下去,嘴里嗫嚅着,一再偷眼观察,看看知县是否真的不感兴趣。旁边的管家咳嗽了一声,催促他说下去。
“大人前几天审魏府路氏还魂时,小人曾在一旁听审。小人记得大人曾问起过路氏是否加害柳氏,路氏回答说不曾加害柳氏,不知小人听得可是确实?”陈阿鼠说。
“不错,莫非你有路氏加害柳氏的证据?”庞蕴强压住心头的兴奋,问道。
“小人没有路氏加害柳氏的证据,不过,小人却有路氏不曾加害柳氏的证据。”陈阿鼠说道。
原来此人竟是魏府的说客,可真大胆,这不是消遣本官来了吗?庞蕴暗想,但还不能即刻发作。
“哦,说来听听。”
“因为小人知道柳氏并不曾死,所以小人才敢说路氏不曾加害柳氏。”
这可是个没有料想到的消息,庞蕴怕听错了,又问了一遍,陈阿鼠再说了一回,确实没有听错。陈阿鼠带来柳氏不曾死去的消息,如果属实,且有证据,那自己此行的目的就快达到了。
于是,庞蕴顾不得矜持,忙令陈阿鼠详尽说来。
原来七家堡地处三县交界之处,人口稀少,向来是三不管地带。去年魏府柳氏夫人亡故之时,因魏吉夫祖辈贫寒,没有家族墓园,得临时为夫人寻觅佳城。魏府聘请多位风水先生四处勘察墓穴,最后选定一位游方道士推荐的墓地。这块墓地就在七家堡的鸭头潭旁,离七家堡五里多路,是七家堡最偏远的地方。不过那里倒有一条小道通往邻县的边境,可以说那里离邻县倒比离郦城更近些。
夫人的墓址选在七家堡,魏吉夫免不了要和地头蛇陈阿鼠打交道。魏吉夫许诺每年给一笔银子给陈阿鼠,作为墓地的看护费。当然,魏府会另派更夫守墓,所谓看护费,是为免去陈阿鼠这一地头蛇对坟墓起意所付代价,同时也是让陈阿鼠代替魏府对外来的陌生人留下意。总之,是为了让柳氏的坟墓不遭破坏。
那笔银子不老少,算得上飞来横财,陈阿鼠自然满心欢喜地应承下来。
柳氏安葬的时候,陈阿鼠也混在送葬亲友中观看。只见那棺材很是精致,竟然还雕着花纹,闻所未闻的事。从抬棺材的匠棍们的吃力上看,这具棺材肯定很重。里面除了一个女子的尸体外,应该会有很多陪葬之物。棺材从郦城抬上柩车,到地再抬到七家堡的鸭头潭墓穴前时,已快过未时。等下葬仪式作完,棺木下了墓穴,已是申时三刻。此时再继续封坟树碑的话,那就要到酉时才能完成,那么死者亲属就不能回去了。这里又没有像样的房子可以安歇,而魏吉夫今天是一路走来的,已非常疲倦。他顶不住了。于是风水先生就提议,让魏吉夫先坐马车回去,等明天再坐马车回来,到时再从容树碑封坟。
魏府留下两个更夫看着,其余人等都先回去。临行拜托陈阿鼠,帮着两名更夫一块看着点,陈阿鼠满口答应下来。
本来坟前还没来得及盖看坟人住的房子,魏吉夫临走前将两名更夫委托给陈阿鼠,让他帮他们临时找一间房住一夜。看夜则一人看上半夜,一人看下半夜。到了傍晚,做东道主的陈阿鼠将两名更夫一起请来吃饭。魏府放了两坛好酒给陈阿鼠,陈阿鼠慷慨地拿了出来,请更夫喝酒。
两名更夫刚开始对喝酒还有点顾忌,陈阿鼠拍胸脯说没人敢在七家堡干那种事,有他镇着,何况这里偏远,没有人会来,让他们放心喝,而且他说可以派人顶替他们两个看夜。酒是真的好酒,两名又累又饿的更夫巴不得相信陈阿鼠的话,当然就喝到一醉方休。陈阿鼠一不留神,也喝醉了,三人做一头倒下沉睡。
子时三刻,窗外沉暗一片,陈阿鼠心头有事,勉强醒来,两名更夫却仍旧酩酊沉睡。陈阿鼠想起魏府柳氏夫人的新坟,自己拿了人家的钱,自然要为人家出点力。眼下两个更夫都醉了,只好他一个人单独去坟前巡查了。为了壮胆,他带了把铁锹,离开家,往鸭头潭走去。
(陈阿鼠说到这里的时候,庞蕴微微地笑了。)
那晚正在打霜,跟下了雪似的。光线朦胧,但对陈阿鼠来说是足够明亮,他的眼睛越是在夜里越是看得清。他将锹夹在胳臂下,拢着手低着头赶路。离鸭头潭还有一百多步路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什么响动。于是,陈阿鼠精神一振,蹲下来仔细地倾听和观察。果然,从柳氏夫人的坟前,传来一些声音。陈阿鼠躬身潜行,躲在坟前两三丈远的一块岩石后,偷眼往坟墓观看。以陈阿鼠在夜间的目力,加上坟前还闪亮着几盏灯笼,这段距离,可以纤毫毕现。一看,将这个大胆的陈阿鼠的头发根根看得竖了起来。
只见柳夫人的坟已被刨开,棺木也被抬出墓穴。四个穿着黑斗篷的人正在几盏没有标志的灯笼的照耀下,轻轻地起着棺盖上的钉子,棺盖打开后,其中一人将棺木内的死尸扶起,就靠在他的臂膀上坐在棺材内。
那人从胸前掏出一个银十字架,先放在自己嘴边亲了一下,再将十字架放在柳氏的嘴鼻间按了几下。然后,陈阿鼠就看到柳氏的眼睛慢慢睁了开来,这一下,可把陈阿鼠吓得不行。
柳氏眼睛刚睁开时,眼神还是呆滞的。她愣着神,在辨认眼前人和回想怎么回事。一盏茶之后,回过神来,她轻轻地哎哟了一声说:“死人,你总算是来救我了。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呢。安得咧?安得咧?我的好人。”
一个刚死不久的人叫一个活人死人,听上去真是渗得慌。陈阿鼠只觉得头顶被一根银针彻底的透透的贯穿,不是光有麻,而是痛并麻着。
那个抱着柳氏的黑斗篷这时也开口说话了,不过他的口音非常怪,曾经出过外到过许多个码头的陈阿鼠愣是听不出他是哪地的口音。
黑斗篷说:“心肝,我这不是来了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柳氏说:“我刚活过来,后几天怕是没什么精神了。”
这时,站在后面的黑斗篷叽叽咕咕地说了些奇怪的话,陈阿鼠听不懂。抱着柳氏的黑斗篷回了几句叽叽咕咕的话,就将柳氏从棺木中抱起来,往墓外走去。黑斗篷抱起柳氏时,抬了下头。这下,陈阿鼠看清了,这个黑斗篷的眼睛是蓝色的,脸非常的白,就像一个鬼。陈阿鼠的呼吸几乎停止了,吓的。再顺着黑斗篷的身影看到,墓外的阴影处,停着一辆马车,式样不是大清国马车的式样,车门开在两侧。
黑斗篷抱着柳氏进了马车的同时,在墓边的其他黑斗篷围着棺材在忙活着,将里面的陪葬物品装进带来的布袋之中。陈阿鼠这时才看清,棺材里满是绿莹莹的宝石珠玉。这些珠宝的光芒在灯笼光的映衬下,散发出一个半圆形的光晕,看得陈阿鼠心痒难挠。他数了数,那些黑斗篷至少装了七个布袋。
这时,一个黑斗篷将手上的手套脱下来,插在腰间的口袋上。他把珠宝装进布袋,就和另一个黑斗篷抓着装好宝石的布袋往马车走去,过一道浅沟时,手套掉在地上。他没发觉,其他人也没发觉,眼尖的陈阿鼠倒看到了。
看着那几个黑斗篷在装珠宝,陈阿鼠才把害怕的心放回去。刚才他还以为这几个黑斗篷是鬼呢,可鬼最多只带走人,那会带走财的?那才真是活见鬼了!陈阿鼠胆子即壮了,探出头就想跳出来横插一杠。头探出一半,一个黑斗篷正好将碍手的斗篷往后撩起,露出插在腰带上的两把火枪,那玩意的厉害,走过江湖的陈阿鼠还是知道的,吓得他赶紧把头又缩了下去。
那几个黑斗篷将装着宝石珠玉的布袋放进马车之后,又重新回来。将棺材盖好,重新钉上,然后又将棺材放回墓穴,培好土,弄回原先的坟堆样子。忙活着,等完工后,远远的,陈阿鼠养的那只大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了。
东方天空飘起一缕鱼肚白的时候,那辆马车沿着小山路,往邻县而去。陈阿鼠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到坟前,对着坟墓啐了口唾沫。
“他妈的,装神弄鬼的,吓老子。老子不会让你好过!”陈阿鼠恶狠狠地说。
陈阿鼠操起锹,在新坟堆上挖了两下,挖出一个较为明显的痕迹。他本想挖到将棺材露出为止,但这样一来就和盗墓没什么区别了。大清律对盗墓者的追究是非常严酷的,陈阿鼠不想触这个霉头。他知道棺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想留一个痕迹让魏府的人知道,柳氏的墓很可能被盗了。
他不打算将这晚看到的告诉给魏吉夫,因为实在不可思议,是说不明白的。谁会信呀,就是他如果只是听人说起,也不会信的。再者说,要是抓不到盗墓的人,那魏府肯定就会说是他陈阿鼠盗的墓。
还有,他怀疑魏吉夫是知情的,要不,怎么派两个嗜酒如命的更夫来看坟?还不早不晚的送来两坛子好酒?陈阿鼠在坟堆上做手脚也有观察魏吉夫的意思。
回到自己家里,看到那两个更夫还在酣睡,陈阿鼠也脱衣上床,径直睡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摇醒。却是那两个更夫,他们一叠声叫苦。说夫人的坟被人刨了,这下可怎么是好。陈阿鼠也假装着急,一叠声怪自己不该睡着了。
等到巳时,魏府的人重新回来。看到被刨出一个大坑的坟后,魏吉夫非常惊愕。他叫来两个更夫询问,两个更夫不敢隐瞒,把他们在陈阿鼠家喝醉了的事全盘托出。魏吉夫又叫来陈阿鼠,陈阿鼠狡辩说,只是见两个更夫辛苦才请他们喝酒,谁知他们倒喝醉了,他自己也被他们灌醉,一直睡到天亮。柳氏夫人的坟何时被刨,他也不知道。
魏府中人有人担心柳氏夫人的坟被刨是因为有人盗坟,要挖出棺材来看看陪葬物是不是还在。魏吉夫没有答应家人的提议,只说不宜让夫人暴尸在外,赶紧命令带来的人重新堆坟,并马上树碑封坟。
“由此可知柳氏是诈死,而魏吉夫是知情的。不然,他为何不敢开棺验看?那么急的封坟树碑,不就是要把事情掩盖过去吗?”陈阿鼠说到这里,很精到地分析。
“你看到的那几个刨坟的人,果然都是蓝眼睛?还带着火枪?”庞蕴关切地询问。
“小人敢以性命担保,看到的穿黑斗篷的人是蓝眼睛。”陈阿鼠信誓旦旦地说,“小人怀疑那几个穿黑斗篷的人是外国鬼子,这里有捡来的手套为证,咱们大清国的人是不兴戴这个的。”陈阿鼠说完,从怀里掏出两只白手套,双手递给庞蕴。
庞蕴接过手套观看,像这种五指分开的手套确实只有外国人才会戴,大清国的人首先是不兴戴手套,近来稍稍有人戴这种暖手的物件,但是即便戴,也是连指的那种。分指手套,且白色的,庞蕴在京城时,只看到外国人戴。而这两只白色手套,做工精良,戴这手套的人,应该身份不低。
何况,陈阿鼠还看到他们带着小火枪,大清国寻常人家哪有这火器?
不过,陈阿鼠为什么要告发魏府呢?会不会这是一个圈套?如果还像座师那样栽在柳家就十分不值了。
“我问你,你要说实话,不然休怪本官对你凶狠!”庞蕴板起脸对陈阿鼠说。
“大人尽管问,小人绝不敢说半句虚话。”陈阿鼠保证道。
“你为什么要告发魏府这件事?快说!”庞蕴喝问。
“回禀大人,是因为,”陈阿鼠说到这里欲言又止,被庞蕴眼睛一瞪,不敢耽误,说:“是因为柳氏的坟被刨了后,他魏某人虽极力隐瞒,但却将事情怪罪到小人头上。不仅原先答应过的银子一分不给,还暗中派人搜了小人的家,说是找刨坟的工具。小人要和他到官打官司,却被他的家人一顿好打羞辱。再后来,小人的里正一职也被免掉。小人本想到县衙喊冤,但想到前任张知县是魏某人的同年,又不敢前去。到头来,小人赔上了一顿酒菜和力气,反倒挨了打,丢了饭碗,心中气不过。小人在家听说大人来了,要审魏府的还魂案,小人就断定大人不会袒护魏某人。加上今日看到大人上堂当真在审魏家,所以就前来将小人所知道的告诉给大人。”
庞蕴听完,点点头,他相信陈阿鼠这番话不是假话。但估计不全是如他所说,恐怕是他曾到魏府以此敲诈,才挨了打,撤了职。眼前这个人,为了报复,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那么,你可敢到堂告官吗?”庞蕴问道。
“当然敢。”陈阿鼠果断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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