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狼共轭
选自《红宝石诉》
一颗宝石的自白
我这颗红宝石原本只是和其他同伴一样,被埋藏在地底下,可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几百万年来,无数碳原子在我体内安静地进行衰变,一个接一个,自然而然。我和周围的同伴们一起,默默在黑暗寂静的地壳中群居着。虽然环境是寂静而黑暗的,但是生活安逸而自在,并且也不孤单。我们都静静地呆着,老老实实呆着,安于自己的栖息地,镶嵌在各自该有的位置,从未想过家外的世界是怎样地丰富,抑或怎样地无趣。
然而,这种简单而令人神往的生活终究成了往事,接下来我可谓是命运多舛了:几百多年前,我们的家首次被人类所打破。在持续的猛烈嘈杂声中,阳光第一次在我们皮肤表面反射,一直射入他们的眼睛。然而他们的眼睛眨也不眨,只是径直地盯着我们,发出惊喜的喝彩声。半晌,我看见他们拿起一把把奇形怪状的工具,“咯咯咯”,“哒哒哒”,在我们身上用力击着。我被迫与同伴分离,离开了家,被这些陌生人带到了遥远的地方。这就意味着,我百万年如落定尘埃般的命运忽而在此日转折,自此踏上了永远不可回头的征途。
说到“永远”,这仿佛是经常令人类感觉沉重的一个词——就好像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累积起来,然后这厚厚的一沓像是成堆的金钱那样,重重地压在人的身上,叫人甸甸的。
不过,我并不感觉“永远”很令我沉重——相反,它似乎很轻盈,仿佛天上的一朵朵云,飘飘然,好似随时随地会被吹跑似的。这或许是因为我是一颗宝石,而不是人的缘故吧。浑身上下都满是碳原子,每个碳原子都由质子、中子和电子组成。宇宙诞生之初的氢和氦们是这些小玩意儿们的始祖,它们在一次次核反应中相互拥抱,又一次次抛弃对方,再一次次拥抱……最后太阳有了,地球也有了——这还是45亿年前的事儿,说久,也不算太久。又过了一阵时间,地壳中又发生了一系列有趣神奇的故事,又是一个个小微粒的相拥问好致使矿物的形成。许许多多的质子们以六个为一组,身后尾随着调皮的电子们,寻找着最好的合作伙伴——中子,而中子也以六至八个为一组交到了朋友——看吧,无数碳原子诞生了。每一个碳原子遇见了同类,又一次次相拥,以最和谐默契又最稳固的形态抱成一团,形成了宝石——我作为其中的极小极小一部分,紧挨着同伴们,在这一段喧闹后终于静止下来,稳定下来,保守下来,沉默下来。
因此,貌似可以说,我本身实质上是在宇宙大爆炸之初便存在了,始于永恒的开始,终于永恒的结束——我以后的命运注定是这样了。人类本质上似乎也是一个大大的微粒团子,按我们宝石的逻辑来说,似乎也是与我们同时诞生的。可是人类的逻辑不同于我们宝石的逻辑,他们有寿命,总想着寿命的始终,惧死亡,畏永恒,患得患失。他们“发明”了上帝,“构想”了天堂,并创造出“永生”一词,希冀自己在死后也能“走向永生”。这有些让我们不能理解——反正走到时间尽头,该消失的还是要消失,那时候用不着悲戚与担忧的。
把笔锋拉回到我被人挖走的那天吧。在那之后,我被运往了多地,见了不少人。我被磨,被雕,走了一个个复杂程序,而后成了极为规则美观的形状。他们把我装进一个盒子里,闭上盖子,送给了一个人。他们叫这个人为“陛下”。
我和这位“陛下”先生待了很久。他把我保藏起来,长期不去动我、看我。我在安静的一处躺了许多年。后来我才知道,那人的身份是国王,我是他所有的众珠宝之一。
后来,国王把我送出去了。据说,那时刚刚打好一场仗,这个国家取得了不小的胜利。我被作为一件奖品,赏给一个将军。
“伊洛·布洛德卡将军,你带领军队获得了胜利,功不可没。这颗红宝石是你应得的奖赏!”
“咔嚓”,盒子被打开,光投射进来;而后又很快合上。在这几秒钟,我看见了那位勇士的脸。这张脸上的疤痕清晰可见,眼中映射出喜悦的光芒。
“多……多谢陛下!”一阵颤抖着的声音说道。
唔,就这样,我换了主人,和这位伊洛·布洛德卡将军回到他的家。他把我的盒子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向全家汇报了我的光临。盒子再次被打开,我亮相于众人面前。这些人就是布洛德卡家族,15至16世纪的英格兰较有名望的贵族之一。他们似乎早就听说了伊洛要把我带回,便一个个穿着整齐体面的衣服,从各自的住处提前赶到了这里。每个人,男女老少,无不瞪大了双眼,不停地议论纷纷,时不时发出赞叹之语。我被伊洛·布洛德卡用双手捧起,听他讲述他在战场上是如何如何地英勇,立了多少多少战功,并且经历了怎样怎样的九死一生,才在最后取得了胜利,得到了我;期间不忘记赞美我的外观,感叹我的货真价实。周围人的脸上立刻现出了兴奋,纷纷为他欢呼着。
“噢!现在起,这颗美妙绝伦的红宝石,现在已经为我们家族所有了。”他等众人安静下来,尽可能控制住激动的语气,“请记住,布洛德卡的诸位,这永远是我们家族的荣耀,现在是布洛德卡家族专属的历史性的一刻!”话刚说完,便响起了掌声。伊洛的妻子,年轻而美丽,在旁轻轻抱住了他,在脸颊上留下深刻一吻。老老少少,都洋溢着喜悦的笑。掌声和欢呼声充斥了整个房间。
好吧,如果我有手有脚的话,那么当时我可能就会手足无措,摆弄起我被修刻得光滑剔透的全身了——可我是宝石,不是人,只能静静卧在盒子里,乖乖躺在大家的手心里。我仍想不透,自己本质上只是被挖出来的一些碳粒罢了,神给我安排的本该是最卑微而最舒适的命运,应该让我安详地躺在地底下享受宁静与平凡才对。如今我被开挖,被精雕细琢,被视为价值连城的珠宝,被无数渴望的眼光所瞩目,甚至被人所争抢——这是后事了——围绕我身边的宁静被掌声与欢呼声打破。我有些沮丧,也有些埋怨,又觉得这些人——我目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有些可笑,甚至有点可悲。我想嘲笑嘲笑我面前的人——如果我长着一张人脸的话,我就这么做了——然而我只能躺在众人面前。别人把亮闪闪的目光投射向我,我则将这些眼光反射回去。
此后几十年,我的命运都被限制在黑咕隆咚的袖珍小盒里。一开始,我的小盒每隔几天都要被人打开,然后我的身体便被一种柔和的眼神端详着;后来,我渐渐被人冷落了,不再经常有人来打开盒子,而孩子们被大人所警告,若被发现动了我以及我的盒子,那么就要接受惩罚。伊洛在家里人的建议下,把盒子放在了高柜上,放在大钟表的旁边,这样只要一看时间,便能看见袖珍盒子,记起我,记起布洛德卡家族持久的荣耀。
公元1520年,76岁的伊洛·布洛德卡与世长辞。他闭目前的遗嘱,有一句就是要让家族世代将我保存好,不论如何,万不可丢失。他那已老去的妻子颤颤巍巍地把床旁小桌上的盒子拿到他面前,打开它,好让他最后一次清晰地赏一下我。其实伊洛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只能吃力伸出手,接过眼前的我。他用手指感触我,脸上露出微笑,又露出一份不舍之情。他的嘴巴嗫嚅着什么,不甚清晰,但我想肯定是有关“财富”、“家族”、“荣耀”之类的祝福话。在绝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的妻子流了泪,家族的许多人也都红着眼,因为他们想到,带来家族名望与荣耀的一位“伟人”就此陨落了,前往了天国。
充满天国圣洁氛围的教堂内,当赞美歌被唱起时,我有些明白人的逻辑了。人的死亡意味着意识的终结,进而意味着与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美好与丑恶的、高贵与卑贱的、高尚与卑鄙的等等——都要做一个永恒的了断。我可以说伊洛·布洛德卡尚存的躯体还在,并且可以按照我自己的逻辑强说他本身就“永存”,但是我也必须承认,人的存在并不实在是物质上的,因为人有宝石以及其他任何东西都没有的灵魂和精神。哦,是的,死者依依不舍的是美好的生活,哭泣者恋恋不舍的则是曾带给他们深刻影响的完整的灵魂啊!
当然,我与布洛德卡家族相处了好几百年,从15世纪到20世纪初,又不断对人有了新的理解。布洛德卡家族真是一个大杂烩,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亲自感受过许多人,也从他们口中听到了各色各样的故事,发现有守财奴、拜金主义者,也有比起金钱更加看重生命与生活的人,还有坚持道义而宁可舍去自己所想要的东西的人。
人有了高尚的灵魂,那么在面对死亡和寿命的非永恒性时,不会叹息自己最终要离开那些黄金与珠宝,而会去惆怅自己将再也无法体验到过往生活的种种滋味,不论是喜怒哀乐,都要永远离他而去了,这些丰富的生活碎片将在合眼的瞬间一同向他道别;不会躺在床上还抱着那些发亮的金属不放手,而只是让头颅静静枕着枕头,细思自己的一生是否踏实,是否曾在真理的面前有过动摇,有过踌躇,有过退却。
这是我几百年来与人类社会相处时所体会到的。感谢那个开采我的人,感谢那位国王,感谢布洛德卡家族,我能体会到这些也须归功于你们。尤其是布洛德卡的大家,我与你们共同经历了无数大大小小、纷纷扰扰的事情,终竟渐渐明白了人的情感,感受到了人所特有的精神。我会永远记得这些事情,这无疑要比在黑暗的地壳中享受所谓的“永远”要好得颇。可以敬畏永远,也可以忧虑生命时光的有限,而也要明白,哪怕是有限的时光,只要过得有意义、实在,那么也比无味的永恒要好。这就是为什么人要活出生命的价值来。
此刻我只想再叙述一件事。这已经是1914年,布洛德卡家族的后人已经迁到了伦敦的泰晤士河畔,做起了钟表生意。我静静地躺在小盒子里,仍然随着他们,共同经历、遭遇、感受着一切,读着周围的世界,听取外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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