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家里清贫。父亲是所在乡上的赤脚医生,供大哥,二姐和我三个娃娃读书,母亲起早贪黑种几亩薄田,全家老小挤在租来的药房里过活。那个时候咳嗽感冒吃几角钱的甘草片,害热起不了床了才舍得让父亲来家里打一元钱的屁股针,刚见好转又吃药维持了。街上听到谁谁家挂了水瓶,那老衣定也准备好了。父亲虽没有救死回春的医术,也赚不来几个大钱,却也“医在心,药自真。”乡党们自是尊重至极,见了我们这些个孩子糖果,小零食塞满裤兜。
长大一些,大哥去了远方的城市求学,二姐读初小,我是她的小跟班,家里的境况越是困难了。父亲让母亲在自己地里种各式的草药,等收成了晾晒的晾晒,清洗的清洗;炒的便弄来沙土架起大锅来,煮的,研磨的,几十味炮制好的中药分门别类的装在密封罐里。过几日拿出来,几种混在一起或捏成团,或调和成浓粥样,涂抹在手掌见方的白棉纺布上,用黑色的笔写上“腹泻”意思便是治疗腹泻的,“风寒、风热、咳嗽、痛风、止痛”,一类的码在竹筛里拿在太阳底下暴晒,过了日头,各式各样的膏药就算完工了。等到县上过集的日子,我与二姐提了装膏药的竹篮去卖。
县城并不比乡上大多少,一条东西朝向的柏油马路贯穿始终。醒目的属东头的初小中学和县人民政府大院。路中段有一个十字路口,南来北往的车辆在集市那天略显拥挤。过去十字路口,有一排鲜亮的二层洋房,听大人们说是县上的领导干部的住所,乡长的官级也住不得。洋房统一的布局,门口有石狮子把门,从耀武扬威的红门里望进去,院子宽敞明亮,有的在院里种大朵的牡丹,有的养大狼狗,吐着红舌头……基于对这些院子的敬重,乡上的人统一称为“干部大院”,是照着“县人民政府大院”的规格来叫的意思。
因着二姐在这路东头的学校读书,更是来的次数多了,我也熟念起来。轻车熟路的找一个空荡的位置,先铺一层透明塑料纸在脚地上,再铺白洋布包袱,母亲在上面绣了红色的十字架,让人看了是治病的生意。我俩从不吆喝,来了人指一指父亲写好的“膏药说明书”,上面详细介绍了膏药的成分、功效和用法,末了写上“范大庆药铺”(范大庆是父亲的名字,店铺同名)。老年人买的居多,也有年轻妇人抱着孩子来的,年轻人最少,说贴在身上难看不说,还一股刺鼻的气味儿。多是母亲硬要买了来,强硬的当街撩起来衣襟,马马虎虎的贴上,又嘱咐着急走的孩子回家发现偷偷拿了去,少不了他一顿鸡毛毯子。说到这里看热闹的先笑,母亲绷不住也笑,我也偷偷拿了手掩住嘴巴痴痴的跟着笑。二姐一把扯下我的手,瞪着眼说:“傻笑!你懂的笑什么,”那时确实不懂她们笑的什么,只是看到别人笑也跟着取乐罢了。等到他们都走开了,我还时不时的痴痴笑一笑。
有些时候去的晚了,老主户们早来了坐在路边上等。这样的情况呼啦一下就被抢光了,不到起晌就回家去了。有时候开集卖出小半,这样的情况也就等中午一到匆匆收了回去。兴许是上集买的多,有存货,兴许是用的时间长要歇歇皮肉,往往等到傍晚下集也卖不出另外的三分之一。再有卖出了大部分,只剩十几帖的时候,二姐便要等了,总想着卖空了篮子回家给母亲积功,一人美美的得几角钱的赏。
那次多半是末一种情款,到了下午两三点的样子,瞧着篮子里仅剩的几贴膏药,舔舔冒烟的嘴唇,又看二姐。她举一张硬纸壳子挡在头上,几近祈求的目光看着稀拉的行人。“走吧姐?我好渴。”我忍不住央求,“再等等。”二姐应我,却不回头,一味的把希望寄托在来往的人身上。又过了些时侯,我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把头低进臂弯里去抗议。昏昏欲睡听到二姐与人搭讪,又伸手来拉我。抬头看见一个跟二姐个头一般的男孩子,他伸手指路西头的方向。二姐麻利的收摊,扯上我跟在男孩身后。
男孩在一家“干部大院”门口停下,示意我们稍等。他一走进门去,两只大狼狗从角落里钻出来站在他身后朝我们狂吠,待拴住了狗,再招呼我们进门。我对此是毫无印象的,懂事后听二姐说起来,着实为这男同校的细心感慨万千。这些都是后话了,但接下来的事情在我当时泱泱未懂的年纪里却是致痛的一击,更不要说要强懂事的二姐了。
穿过门廊,忘记了有木有大朵的牡丹,犹记得从后门走进了一个铺着大理石地面的房间,中间摆一套红色待客用的桌椅。我与二姐坐在桌旁,从前门望出去似乎通往更大更豪华的房间里去。暂时就称呼他男同校吧,名字不记得了。他从那更豪华的屋子里拿来果汁,甜点和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其中有一种上面沾满核桃芝麻红枣的饼子最好吃。吃饱喝足后,他与二姐谈起学校里面的趣事,嘻嘻哈哈很是愉悦。太阳要下山的时候,二姐提出来要回去了,听到院子里有响动,男同校说:“定是我妈回家来了,我给你们引荐,留下来一起吃晚饭也好。”二姐连连摇头说不必了,已经很麻烦了。
那个年轻的妇人定是他母亲了。穿蓝绸缎旗袍,棕红色皮鞋,提一只贝壳状手包。等走到近前来,二姐慌忙拉我低头喊“伯母好。”并未答应,只是稍微打量了一下,从前门走进去了。待要离开,听见他母亲在里面喊男同校的名字,他示意我们稍等片刻,也进去了。
隐约听到他母亲训斥的声音,说他随随便便带外人来家里之类的话。我从二姐紧抿的嘴角上判断出状况很糟糕。也紧抿着小嘴立在屋子中间,似是被当场抓获的小偷,等待着处置。等到男同校出来,脸上讪讪的。二姐拉着我道别就要出去,他执意要送,二姐便说送到大门口便是了。事情到这里也就算是过去了,坏就坏在我身上。我趁她们说话的空隙里,悄悄捏一个没吃够的饼子握在手心里,想要带回给母亲。先说那饼子多香多甜,待她不相信的时候,猛的从口袋里掏出来,递到她嘴上,待她尝一口就明白了。正陶醉的时候,一个身影从前门里刮出来,拍的打掉我手里的饼子,一地的饼子尸骨。我吓的哇一声哭出来。
男同校的母亲指着他大骂,说瞎了两只狗眼了,竟把小偷引来家里。男同校低着头小声辩解说是班上的同学。
“同学?谁家的女孩子不穿的周正在家学习识字,有穿着破烂衣服跨个篮子到处疯跑的女学生?定是些社会上的渣渣女,专挑你这样的傻大个来欺负。”
“不就是块破饼干吗?至于吗?”男同校一方面觉得母亲实在是过分,另一方面又害女同学丢面子,小声辩驳。
“破饼干?这饼干是你哥从北京带回来的,多少银子也买不到!”
男同学无意中看到二姐手里的篮子,连忙说:“她们是乡上范大庆大夫的闺女,她叫范夏,是我同学,学习可好呢!”
“我不认识什么范大庆范小庆!没见的他们什么时候登门拜访过!”
“怎么就不识得了呢?范冰你总该认识吧?与我哥同在北京求学,上次我哥回来还提起过的。”男同校严辞立正的说。
“你说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挂电话过去告诉你哥不要跟乱七八糟的人来往!”说着从橱柜上抱下来电话拨过去。这时候二姐又要抬脚离开,被女人严厉的制止了。电话里的男子跟她到底说的什么,当时年纪的我浑然不知。
等到走出来大门,二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握着的我的手背上。她拉着我快步走着,头发被傍晚的风吹向耳后,活像家里养的那只小公鸡受了我的欺负后的样子。我看到二姐流泪,心疼她,眼泪也跟着飘出来。路上的行人便看见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子满脸泪水,一手挽着竹筐,一手牵着个矮一头的女娃娃。女娃娃斜着脸一路看着姐姐,脸上同样挂满了泪珠,活脱脱两个要奔赴前线的女战士。
单是这事对我的印象是淡的,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已经忘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可有一段时间,二姐的脸总还是阴沉着的,依旧的做活,依旧的喊她就应,趁她休息挠她的胳肢窝让她笑,最后也笑出来,却是淡淡的讪笑,并不是真心。下意识里知道是这件事惹的二姐不痛快,便记住了它。
过去多日才想起来跟父母谈,表达不清只说是“干部大院”里的一家。母亲问二姐,只当没听到,问多了就说都过去了提那个做什么?也就不在问起。父亲知道了此事只是摇头笑笑,直管忙他的去。只记住是姓侯,都称呼侯警官,还有病人知道了这事开父亲的玩笑说:“老范,这侯警官是什么意思?朱元璋不认老友呀?谁不知道你俩从小光屁股一起耍大的?”父亲还是笑着直摇头。
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往事也随之沉淀下来无人提起。直到大哥在北京从政,结婚生子后多年回来探亲。与大哥一同在外的分到县上单位的侯警官大儿子,听说大哥回家,专门请假来探望。似是中秋月圆,二姐也在,我忽然想起那年的事情,追着二姐问。二姐起先说还问这个做什么,后来终是拗不过我,才把当年的细节一一说给我。等到说到打电话的细节,更是出乎意料。二姐说侯妇人拨了电话过去,故意点开免提。他儿子问她安,她叹一口气说好。然后就开始了说教:
“听你二弟说你经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掺和在一起!”
“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指谁?”大儿子与二儿子不同,并不被母亲的话唬住,而是直言问去。
“什么范大庆范二庆家的!”说着不忘瞅我们姐妹一眼。
“你懂什么?我能在这里适应全仰仗了范冰大哥的帮助,什么不三不四,你应当为你儿子上门道谢,竟说出这话来…”
“我们大院从来不跟这些穷鬼打交道!”
“妈,你快别说了。以范家大哥的本事,再过几年别说我,就连我爸也得仰视人家!”
二姐说再后来的记不起来了,大致是他母亲怕丢了脸,又匆匆骂了几句就挂断了。既然这样子你当初还要做出那么伤心来,二姐神情暗淡的说那时候真的是往心里去了。倒不是为着父母没有本事,而是被那高高在上的阔气势撼住了。
问了大哥当年学校里的事情,确实在学校里办过一个乡党会,照顾本地方过去读书的年轻人。有句话不是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父亲也有嘱咐。
事情到这里真的是结束了,却在今年又续上了。父母在这一方待习惯了推脱不愿住进城里。大哥二姐天南地北的走了,为了照顾二老,我读完医学回来就近去了县上的医院。几经努力,也混的风生水起。
早上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一老友骨折,住院没有病房被退回来,让我照顾。这在父亲是极少有的事情,他最讨厌不按章程行事。我挂了电话过去联系,外科的病房连走廊里的铺位都是人满为患。只得挪出自己的值班办公室,放一张床进来做临时病房。病人并无大碍,只是脾气火爆,不接受任何治疗。喊来家属签字的时候,认出来是侯警官的二公子,二姐的男同校。
办好了手续,难免含蓄一番。说读完高中被父亲安排进事业单位,干过几年后,因为没有文凭,被刷下来。现在给父亲的接班领导开车。又说我们家的各个有出息,剩下的就是唉声叹气了。
在病房里见到侯妇人,她脸上竟没增多少皱纹,可以看出保养有方。穿一件素色呢大衣坐在床前,无耐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像孩子般耍脾气。见我进来,连忙闪到一边。她有木有认出我无从考证,从她二儿子的情景来看,多半会提醒他妈。随后的几天她每见到我便低头哈腰般道谢,查房回话也是低声嗡嗡的听不清。不忍心看她如此,便挑拣她不在的时候去关照。最好的护理却不见伤口愈合,知道侯警官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里。
最不愿出门的父亲却在这节骨眼上要来小住,高兴的同时心里嘀咕他卖了一辈子的药这次葫芦里到底开的什么配方。背了铺盖卷儿,是要常住的意思。问是跟母亲赌气?听俩人的通话并不是如此,也就放下心来任他去了。
他不上集也不乱逛,每天钻到侯警官的病房里谈天说地,喝茶下棋,渐渐的侯警官脸上有了红晕,待人接物也客气了许多,大家全看在眼里。等到侯警官出院以后,才得以问父亲他与侯警官的关系,他说光屁股一起长大的,铁着呢!那以前也没见你们来往过?以前他位高权重,我紧着去那是巴结。我没那心情,也没那爱好,就是去了也不是小时候的况味了。现在他退下来了,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劲儿,我懂这个。我这个时候来一是分散他的注意力,二是让他懂的出来官场还有老朋友不是?这时候是真情,跟小时候一样,没有官气!我恍然大悟,连夸父亲这味药下的独到,姜还是老的辣!
与二姐通话,告诉她父亲给我实在的上了一课,人竟然可以这样活,着实庆幸自己有这样的一位父亲。二姐问起侯妇人有木有改变,迭声说有的有的,见了卑微到尘埃里去了。二姐深深的叹一口气说这正是没有改变的,待权贵越卑微,待不如自己的便越强硬了去。她虽尊为警官妇人,却连父亲为人处事的十分之一都不极了。这般聪明的二姐在这小事里也发现了为人处事的奥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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