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的月亮是圆的,半夜的时候我在水杉树底下透过树枝的空隙看它,它像一个小小的玉盘,光亮虽不灼目,却也不能长久注视。等我回到房间,它被关在南窗南,北窗北。月色很浓。我睡不着,总觉得月光像一首清越的钢琴曲,曲调愈来愈纯粹,我越发清醒。就这样熬了几个小时,我不知道演奏会什么时候结束,我又是何时睡着了的。
昨晚的月色很淡,淡到隐没入很多寻常的夜晚,一点也不能让人记住。月光暗了,梦就亮了起来,一个晚上我做了很多梦,却没有记住哪一个,我把它们还给月光了。
一生之中能经历多少次月夜,留在记忆中的又能有几次呢。
最早的记忆是童年时的一个月夜,我和母亲在远离村庄的一片田里。那田地原来是河道,后来河流改道,旧址就被改造成了田地。然而终究不是正经的田块,常常被雨水夺回地盘去。在我五岁或者六岁那一年,那里被种上了麦子。现在回想起来,那麦子犹如快要全秃的人头顶的头发一样稀疏,且被水域分割成零散的小豆腐块,因此被公家舍弃了。母亲却不舍,好歹是粮食,能收几碗是几碗,她说;顶不济也能烧火啊,她又说。那些年,我们收集落叶,在河滩割蒿草晾晒,在收割后的地里拔麦茬,都为了补充不够烧的柴火。麦收季,母亲不能占用上工时间,因此她带我出发时应该已经是傍晚了——太久远了,我记不清细节,只推测出这个时间。
母亲带着一把长镰刀,给我带的是一把更类似于玩具的镰刀。我很为我的小镰刀自豪,姐姐就不能和我们一起来,她被安排留在家里做晚饭了。我可能是学着母亲弯下腰割了几把细弱的麦子,那些麦子有着空瘪的穗子,高昂着头向天。也或者我没有碰它们,而是在这片人迹罕至的田地里欢愉地狂奔,快乐纯粹而无由。我若跑得远了一些,母亲就会唤我几声。我意识不到时间,直到月亮升上来,直到我的肚子有了饥饿的反应,而不知名也看不见的鸟在丛生的野柳林中桀桀地叫着使人慌乱。月下的世界和白天完全不同,在野外,在这片半水半田的土地上,一切更和往日不同。明晃晃的是水,黑梭梭的是土地,朦朦胧胧的是刚刚生出来的水雾,水里有一个冰凉的圆月亮。一切仿佛随着日光的消失而变了样子,天荒了一样的高,地荒了一样的无边,我就在这荒芜的天地之间,怎么望也望不见我的村庄。我有些慌,喊着母亲,低着头,用手拨开身边的麦子,绕着水洼朝她身边走去。我走,每一个水洼里都有一个月亮跟着我走。母亲头也不抬地对我说:再等一下下,等我割完了这一片咱们就回家。母亲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散在薄雾里,她几乎是扑向麦子,却很难拢住结结实实的一把,到手的只是一撮。然而她不停下来,一个动作和下一个动作之间没有过度,仿佛她是一台机器。
那个月夜最后的影像是在母亲的劳作中定格了的。在那样一个月夜,在歉收的田地里,我和母亲,我们究竟收获了什么?
还有一个漫长的月夜让我难忘。那是我二十来岁时候的夏初,从遥远的地方坐了两天的火车回到西安,再辗转返回县城。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赶不上发往小镇的班车。我拖着行李箱,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无奈之下徒步回乡。穿过县城的时候还好,到处都不缺路灯和行人,及至出了县城,车流和人流开始稀少。我的脚步机械地迈动着,县城在我背后一步步远离,时间一点点流失。等到行程过半,路上就没有了村庄,也看不到行人了,车辆也是很久才见一个,飞速地从身边过去。天吊得老高,半个月亮挂在天上,照着我和我的影子。南山的轮廓遥遥地安卧在天幕之下,四野无声。我突然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我走不出这幅巨大的黑白木刻画;我会被一直困在其中。鼻子酸了,泪水滚滚而下。有谁知道半个月前我是怀着怎样的雄心壮志出发,如今又是怎样铩羽而归?回程中,我一直像是在一场醒不来的梦里。然而这一刻月光太亮,脚下的土地如此坚实,从梦中醒来的我陷入我的年纪尚承受不住的沉沉的悲怆。那一夜,命运转弯,我踏上了和我预设的人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还有哪些月夜让我有印象吗?有的。孩子快一岁时候的春天,我在天黑后骑着单车经二十来里路回去看他。不说生活不易,不说一腔热血演变成无助,也不说寂静的路上只有自己和陪伴着车轮的风沙,只说那一夜夜朦胧的毛月亮。月光很淡,和路边果园里盛开的隐入黑夜的梨花一样淡,一样凉。春夜地气潮湿,我闻不见梨花香,或许它从来不香吧。梨花,离花,终究不是一种喜庆的花啊。如同年轻时候的梦想,随着时间推移被自然剥离。
关于月夜,我再也记不起还有别的。随着年岁渐增,我的心也皴裂干涸,它盛不下一片纯粹的月光。之后的月夜完全混杂于白日的声色喧嚣之中,而从前的月夜却慢慢显露了出来,如同春天雨后初生的青苔,新鲜,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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