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乡愁
作者: 马选红
我十二岁前，完全生活在周至县司竹人民公社马坊生产大队。从六岁起，每天在村校上初小，学余在古堡城墙上、城濠边玩耍，在自家自留地里帮母亲做活，慢悠悠、静悄悄地，享受着一天又一天。然而，一九八四年过完年之后，我却因农转非不辞而别了家乡，上了一学期的李旺寨小学，就来到父亲单位西安农械厂子弟学校上学。我由清静的乡村来到了人人羡慕的西安城。刚进入父亲所在工厂的家属院的那一刻，我甚至感到呼吸困难，晚上思乡的眼泪流湿了枕头。
定居西安
我始终觉得，自己本不属于这个城市，遥想着百里之外黑河边亲爱的马坊堡子。但是，母亲紧跟着也来到了西安，由于她没有工作，难免老想着自家的地，就经常来回在西安和周至，乡邻笑话说，一天净给汽车膏油。母亲比我还热爱堡子，终于在村队上有人闹着要分我家地的时候，母亲决然寻找大队干部，把户口又转回了马坊堡子，保住了金贵的土地。
母亲对我说，以后粮要涨价，我在屋里有地种，你的就有啥吃了，不敢将来弄得一头抹担、一头挑担了！父亲笑着说，粮食一老都不会涨价！就这样，母亲一个人在堡子住着一间半的土墙瓦房，种着二亩地，经常包包蛋蛋地搭车送面送菜到西安。我们家成了工农联合、城乡结合的典型的二元组合家庭。我在西安上学的几年里，每年寒暑假期都回堡子度假，寒假刚好赶上过年，暑假刚好赶上过会。只要行走在回堡子的路上，满心喜庆，呆在堡子的日子，心身轻松；而回西安的路上，则会两眼泪酸，刚回到西安的两三天里，全心想着堡子，难过得很。我在西安期间，心里总在想堡子里的事情。村邻亲戚见我都失望地说，你到西安几年了，咋还一点也没变！
记得刚转来西安上学后，一次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对全班同学说，马选红把农村作风带到了咱班。那时还不知道啥是农村作风，却知道这是在表扬我吧。现在，我虽然天天生活在西安，但是我庆幸我自己没有变成洋火的西安市民。我固守着儿时的方言土语，和堡子的生活习惯。
一九八九年的暑期，父亲在母亲的坚持下，拿了家中全部积蓄四千块钱，极不情愿地回到马坊堡子盖房。我参加完技校的招生考试，也随后回到堡子。父亲一心想参加单位集资建楼，住两室一厅的单元房，以便将来退休在西安养老，所以只打算拆了旧的间半老房，新盖三间厦子房。然而，母亲早已准备好了，她到宁东林业局找我舅家二哥，买好了够盖大瓦房的大梁和檩，又在村上办好了三间庄基的手续。我在盖房工地和泥、搬砖、铲灰，整整一个月，干活重，吃的就多，回到西安参加技校入学体检时，体重增加到一百零四斤。
那一年回堡子盖房的一个月，我由一个少年，长成了一个青年。父亲是在三大间砖瓦房内粉完成后，回到西安的，他也没有想到，仅仅三年后，他就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工作生活三十多年的城市工厂，回到周至帮助乡村小厂开展工作了；父亲更没有想到七年之后，年近六旬的他还会承包改造河岭，种植二亩猕猴桃；甚至在十八年之后，父亲还在三间砖瓦房前，又盖了三间混凝土现浇一层半的临街新房。偶尔到西安办事，父亲连夜都不愿过，就急急回堡子去了。
一九九零年过年前，我回到堡子，在商店揭了红黄绿纸，把新房前后的四个大窗子和两个楼窗都糊了。新房彩窗，实在好看得很！我家终于住上高大、宽敞、明亮的三间砖瓦大房了！
竹厢笼笼
一九九三年起，我在工厂参加了工作。一年只有过年期间的七天假，算是珍贵的亲近故土马坊堡子的时光。近十几年以来，回乡的时间才慢慢多起来了。每当回到家乡走亲戚时，看见人们大都提着红的绿的塑料袋装礼当，乡人称之为方便袋。我回想起小时候都提着竹簚子编的精巧的提货笼走亲戚，就问母亲，人们为啥不提提货笼走亲戚了？母亲叹气说，人都没礼了，走亲戚提提货笼才有礼行。
我不由想起儿时，有一个亲戚家给娃待满月的时候，屋里整整齐齐摆满了提货笼。每个提货笼盖子上都由礼桌先生贴着一张小小的大红纸条，上写客人的姓名。坐完席，回家时，各人看名字，寻提货笼。我还记起小时候跟大姐、二姐和哥哥去新安村舅爷家走亲戚，过了南司竹堡子，走在河边小路上，我们不小心把一包白糖掉在地上了！那天还下着小雨，糖包烂了个小口，白糖漏在路上，真是丢人！当时，要是有提货笼就好了！我给母亲说，咱要当有礼行的人！咱家得有个提货笼！母亲忧忧地说，现在哪儿还能买下提货笼呢？！
二零零六年，我正在人生的低谷中，月收入仅仅几百块钱。过年前，我专门来到城里的竹笆市，寻买提货笼。也许是缘分，我在清冷的竹笆市，走了多家竹器店，没见到一个提货笼。最后，在一家店门口，看见了一个挂着的提货笼，造型别致精美，我心里一喜，怯怯地问店家，这提货笼多少钱？店家说，这是四川人编的，是样品，不卖！我得此机会岂敢放过，便连着恳求要买，卖货老汉终于被打动了，可能看我寒酸可怜，竟然只要三十元。听说县上都要卖五十块钱呢！
食品礼盒
我心里欢喜，悄悄地给钱，提上提货笼就走。经过湘子庙，进庙布施，有道姑惊奇我手中的提货笼，不知何用！到了公司，同事和隔壁老板都笑我，买了个古董，现在谁要这？！我专门送提货笼回家，在水司车站候车的队伍中，我前面有个高个子的年轻乡党小伙，也讥笑我提这玩艺儿回乡。晚上赶回家中，我把编制精细的提货笼轻轻地搁在母亲烧炕前的老柜上，母亲满脸喜声说，这下好了，咱也有提货笼了！如今走亲戚有提货笼了！相邻闯儿叔以前在大队竹器社学编过提货笼，也过来对提货笼品头论足了一阵子。买了一个四川人编的提货笼，我还不甘心，我要买一个周至人拿周至出产的竹竿簚子编的周至提货笼，在西安走亲戚！
历经十年，今年过年后，我在尚村镇张屯村张严峰贤弟的帮忙下，花一百五十元巨资买了尚村镇龚家庄的一位老人编的青竹簚提货笼。当我在西安李家村十字交钱提货的中午时分，还引来几位路人好奇的发问。我终于买到了属于自家礼器的提货笼，西安、周至两个家都有了，十年何其难！
有人说，周文化是中华文明的源头。周至竹峪镇出土了许多西周青铜器，证明周至就是西周文化的重要传承地。我曾先后去过丹阳村、兰梅塬村。前些年，一个秋雨的上午，我在王军强仁兄的引荐下，陪同孟涛孟铁亮兄长拜访了心思已久的刘祎师兄和他创建的把根留住民俗馆，走过门楼，走过老树肃立的庭院，进到民俗馆，东边是复原的两间低矮厦子，听说是刘祎兄出生的房子，西边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农具，南面是刘氏家族简介和历代祖先容像，中间是宽大的桌案，我们敬畏地观看了刘氏家族文化专题片。
我还在后院看到了烧炕、锅台、加重二八自行车，金鱼池和格子门格子窗，精巧的古柜，更有起发女子装陪嫁小物件的食箩：方底四合四层有盖、两侧有三角木柱、顶有横梁及穿入木杠的铁环，这就是乡村大型礼器么！解放前的大户人家才有。还有一个黑漆方木盒，上有手提的木梁，乃是食箩的缩小版。刘兄说，这是古代人用的食龛，我听了顿时肃然起敬！
记得小时候一个人到邻村阿岔村看戏，戏台子上唱得正热火，阿岔村精壮汉子成群结队抬着一个个食箩，送往戏楼后面的戏班灶房，食箩里是一吊吊猪肉和菜馍等，我被这浩大的阵势镇住了，从此惊服了阿岔七村大村大堡的礼行。
黑漆食龛
参访民俗馆后不久，我回村堡子问父亲见过食盒么？父亲肯定地说，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解放前人们走亲戚，摊了煎饼，拿厨刀切成碎方片，整齐地在食盒底摆满一层，盖上盖子，拿净布单子包上，提着走亲戚。父亲说，黑漆木食盒，比竹编提盒笼更庄重有礼。尚村镇张屯张严峰贤弟说，他们那里把提货笼都叫箱笼子。刘祎兄师说 ，这食箩和食盒，都来自我们马坊堡子的东邻村阿岔村，我听了倍感亲近。
告别民俗馆，我内心为刘祎兄师潜心保护乡村文化的壮举所震动，刘兄生长于周文王古庙西侧的仓峪胜地，得此厚土养育，有此壮举义行，无愧仓峪古堡人！
乡间礼仪是人们心目中的大事，是马虎不得的！乡间礼仪其实正是中华文明扎根在乡村的文化习俗，代代相传至今。这才是真正的乡愁啊！
但是，我们这一代人能否把乡村文化完整地传承给下一代，甚至我们能否从心里真正认同和忠实继承这神圣庄重的乡间民俗礼仪，以及珍贵的乡土方言、口口歌谣、秦腔大戏、宗教庙宇、乡土村居、乡间饮食、乡民服饰……这实在是一个严峻现实的问题！
乡村文化的发掘、保护、学习和传承，要从生长在乡土和曾经生长在乡土上的我们每一个人做起！
碑林留念
编者按语:
我因为给《盩山厔水》投过稿而结识马选红先生。他是陕西盩厔县人，同乡亲近，选红小我几岁，一九七二年生，却比我来这西安城要早几年。一九八四年，他就随母姊兄迁居西安，与父团聚。一九八八年，他在城市加入中国共青团，一九八九年考入西纺技校，一九九二年在西安平绒厂参加工作，一九九三年调入西安黄河棉织厂，一九九九年参加高等自学考试中文专科学习，二零零八年毕业。其间，他送过报纸送过牛奶，干过报刊发行，特别喜欢看报，并写过报道。二零零九年起，他任《盩山厔水》编辑部的编辑，升格为编辑部副主任、新闻外联部主任，会员工作部主任，担任编辑部主任，还参与筹备《大美高陵》创刊号，被聘为陕西金兰玉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编辑部主任，陕西活龙山资源开发有限公司文史文案组组长。他，还是周至历史文化研究会西安片区小组长。
他对乡村文化的热爱，震动了我！我请他赐稿《習儒斋》，并请教成立文学社的事。他表示大力支持，并提供这篇内容丰富的好文章，允许编发。这篇文章，他着眼在日益消失的竹厢笼子上，却是对乡村礼仪文明的弘扬和传承！
我们应该向马选红先生学习，让中华文明之光照亮新时代！我对他的文稿个别地方，少有删改，还望作者见谅！特别是标题进行了变动，希望读者都能理解。文章原题为《乡村文化是中华文明的根脉》！
周至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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