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

连着加了七天的班，没怎么合过眼，没怎么吃过饭，咖啡倒是灌了一肚子，又一肚子，我都开始佩服我自己了，又破了记录。

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已是第八天凌晨，我恍惚记着，应该是第八天凌晨，街上很清冷，只有零丁的车呼啸而过，我仿佛能看到拉长的尾灯，越来越长。忽然感到口渴，干得喉咙痒，想咳又咳不出，要是有瓶水就好了，想着就往街角的超市走去。

咦...街角的超市哪里去了，我清晰地记得这里有一家超市的，难道加了七天班，超市倒闭了吗，我没走错啊，这条路我走了三年了，就是这里啊，怎么成了早餐店了呢，看来真是倒闭了，我暂且这么想吧，我已经没什么力气考证超市的问题了，但是，我去哪里买水呢？

我站在街角，四目张望，发现不远处，有一面摊，一位老妇人在前后左右地忙叨着，哪里来的面摊呢，以前没有啊，难道加了七天班，又出来一个面摊，城管不管吗，这么晚还在摆，能挣到钱吗，我又在胡思乱想了...

不管了，吃碗面也好，喝口汤，顺便再吃点面，挺好的，我心里美美地想着，提步向面摊走去。还未走到位置，老妇人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客官，吃碗面吧”，老妇人真会做生意，我心里暗想，“好啊，正好肚子空空的”说着，我便随老妇人走到了面摊，挑了张比较干净的凳子，坐了下去，心里正想着该吃什么面呢，却发现老妇人并未搭理我，而是自顾自地又去忙了，这是什么人呢，我还没点呢，她就做上了，于是赶忙招呼“大娘，我还没说吃什么面呢”

“我这只有一种面，不用点”老妇人在锅边低头应和着，声音似有似无，

只有一种面，可能是其他的都卖完了吧，唉，将就着吧，谁让我这么渴呢，渴得都忘了饿了，我一边自问自答，一边等着吃面。

“客官，而立之年了吧”老妇人把水倒进了锅里，手里拿着长长的筷子在锅里拌了拌。

“还没呢，才二十七”

“唉，年纪轻轻啊”锅里的水汽蒸腾了起来，熏皱了老妇人的眉。

“还好，还好”我敷衍着，心说这老妇人好奇怪，要夸我正处在大好时光的话，她要不说好年纪，要不说年纪轻，怎么多出来一个轻，可能是老糊涂了...

“多久能好啊，大娘”我有些等不急了。

“很快的”老妇人拿着菜刀，点了点水，磨了起来“说点什么吧，干等着多着急啊”

“啊，你说吧”看着老妇人磨刀，我心里画魂儿，怎么个意思呢，卖了多少肉啊，刀都钝了。

“你说吧，还是，我习惯听别人说”老妇人又把话把儿抛了过来。

“说啥呢”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对着一个陌生人，对着一个陌生的老妇人，对着一个陌生的卖面的老妇人，我该说什么呢，暗自思忖。

“说说你的过去”老妇人接着话，继续磨着刀。

“好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来了兴致，来了兴致就忘了饥渴，正合我意“我呢，从小住在农村，我们那个地方，大半年都是冬天，感觉棉衣刚脱下，还没怎么着呢，就又穿上了，印象中大人们在外面总是抱着膀子，小跑着，吐着白气儿，像小火车，哈...”说到这，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思绪一下飘回了十几年前，“我们小孩子是不怕冷的，走到哪都是成群结队的，我们喜欢冬天，冬天玩的多，我们那有座山，不高，但蛮陡的，我们十几个小孩子从家里拿出铲子从山上铲出一条道，一直到山脚，然后倒上水，上午倒完水，下午就冻上了，然后从山上坐着往下滑，那种感觉，以前不知道怎么形容，后来长大了，就一个词儿，风驰电掣，有几个胆大的，站着往下滑，直到有一个摔了个‘狗抢屎’，满脸是血，大家这才安安稳稳地坐着滑”

“嗯，蛮有趣的”老妇人应和着，起身走到案板前，叮叮当当地剁着什么。

“那时候玩得疯，也不知道冷，天天玩到晚上七八点，回家前都得集合，然后报数，生怕落下了哪个贪玩的崽子，回家时裤子都湿了，挨大人骂是少不了的，但谁也没当回事儿，第二天继续”

“嗯，小孩子的童真，真好，那上学以后呢”老妇人停了下来，往刀上点了点水，继续磨刀。

“上学以后啊，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天天上课，哪都去不了，好不容易放学了，还有一大堆作业，没什么说的”我打算一笔带过我的学生时代，因为确实没什么好说的，看了看专心致志的老妇人，心说，什么破刀啊，该换了。

“初中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女生吧”老妇人看似心不在焉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她，等答案。

“猜的”老妇人依然轻描淡写“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一般都有个初恋，情窦初开的年纪，十三四岁，应该是在初中”

“还真是”我缓了缓神“那个女孩子啊，就坐在我前面，记得眼睛很大，总像噙着泪，头发很长，那个时候学校不让留长发，老师为此找了好几次她的家长，可后来，她的头发还是留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她突然回过头问我，这道题选什么，我看了看，老师讲过的，正确答案是B，我说选C，旁边的人听了，忙纠正说选B，她周围看了一圈，冲我笑了下，说信我的，然后转过头就做别的去了，那时我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暖暖的，想哭”

“后来呢”老妇人插起了话，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到案板上去剁着什么去了。

“后来就无疾而终了，初中毕业她去了镇里，我去了县里，本觉得什么都过去了，但现在女朋友都换了好几个了，最放不下的还是她”说着说着有些伤感，转头看了看街上的灯，昏昏暗暗的，已经没有几辆车了，周边的楼房也是漆黑一片，不觉有些清冷。

“后来呢”老妇人很执着，好像不问到底不罢休似的。

但我有些烦了，跟这样一个人说着自己的过往实在没什么意义，况且我现在实在是饥渴难耐，光靠聊天似乎已经分散不了注意力了，于是开始敷衍“后来上了个好高中，高中三年学习很努力，不负众望，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毕业后也如愿以偿，找了个好工作，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没什么好说的”

“好一个顺风顺水，都说完了，我的汤也就顺风顺水地做好了”说着，老妇人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地向我走来。

什么汤啊，不是说好了是面吗，老妇人真是糊涂了，我心里暗忖着，等放到桌上一看，心凉了半截，还真是汤，“面呢，大娘”我有些愤怒，掺杂着些无奈。

“这个时候吃面伤食，喝些热汤，不仅暖身，还能补充体力，喝着吧”说着把汤往我面前推了推。

得了，喝吧，有总比没有强，我自顾自地想，老妇人在旁边搭着眼皮看着，没走，看得我挺不自然的，我瞥了她一眼，从进来到现在，头一次和她四目相对，她的目光有些阴寒，有些诡异，她的面容很死板，白白的，没什么血色，兴许是冻的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再没什么言语，端起碗就喝。

第一口很甜，甜到心缝儿里，让我不自主地笑，开怀大笑。第二口很酸，从里往外酸，酸到了眼睛里，我流了泪，不停地流。第三口很苦，不是平常的苦，而是苦的叫人身心俱疲，什么也不想做，就想好好地睡一觉。第四口什么味道都没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还有很多事来不及去做，好像还有很多想见的人没有见到，好像还有很多感觉没有去体会，好像还有很长的路没有去走...

“这是什么汤，这么怪”我抬头看了看老妇人，她还是那种目光，还是那副面容。

“你刚才说出的那些记忆，我用刀剁碎了，用锅煮烂了，熬成了汤，给你解渴”

“什么，你说什么”我噌地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真是莫名其妙，太莫名其妙了你...莫名奇妙...”我胡乱地言语，思绪更是繁乱，我原地转圈，抓着头发，想记起什么，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想继续找老妇人理论，可是她却不知去了哪里，连她的面摊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我四处看，发现路灯也没了，居民楼、商铺、街道都没了，只剩下了黑暗，无边无尽的黑暗，我在往下掉，往下掉，不停地往下掉，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随着黑暗，漂流。

最后一个问题，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