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放了一整个暑假的鸭子后,我终于骑上了自行车,跟随着姐姐和她的同学们一起,奔袭三十里土路,来乡上读初中。
犹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未来的种种美好幻想就像这阳光一样,在我面前铺开,再加上摆脱了这帮鸭子的兴奋感,一切仿佛都是那么美妙。匆匆告别爸妈后,我们出发了。
那时乡上中学还没有集体宿舍,远道而来的学生都住在学校附近的个人家中。我自然而然地就住进了姐姐之前住的宿舍,跟我一起来的还有我两个小学同学。舍主给我们安排了一间简陋的厢房,一铺炕上挤了六个人,另外三个我不认识。大家各自铺好自己的被褥后,便互相认识了一下。
有一个小子个子很矮,跟我差不多高,却浑身洋溢着装X气质,张口闭口就是“哥们儿”、“讲究”,污言秽语不绝于耳。还有一个是他堂哥,长得挺高,但却贼眉鼠眼般地看人,同样喜欢装X,虽然装得很生硬,我是觉得他骨子里不坏,跟他那弟弟不属于一个类型。另外一个人长得异常高,异常瘦,戴着一副异常厚的镜片,乍看上去有点穷酸文艺范儿,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好人,可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我走眼了。
是狐狸就总会露出尾巴。
最开始的假模假样告一段落后,他们开始作恶了。那个厚镜片在学校一副与人无害的模样,殊不知,一回到寝室便原形毕露。每天晚上他都在寝室抽烟,一根接着一根,还说着不堪入耳的话。而最让我忍受不了的是,他总是欺负我那两个小学同学。不过他从来没欺负过我,可能我有学习好的光环加成,但眼睁睁看着这种不平事让我很愤慨,无奈我又没那一声吼的本领。那个小个子就更过分了,每天上窜下跳狐假虎威,他心里肯定也明白,我那俩同学都是老实人,不会怎样。但有一次,他晚上站在窗台撒尿,却故意尿在我同学的被子上。我那同学终于暴怒了,一把把他拽过来,吓得他连忙求饶,脸都白了。我才知道,很多人只是看上去厉害,但事实或许并非真的如此。
那是我成长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夹杂着愤怒难过担忧恐惧羞愧,各种我未曾经历过的复杂情绪。时至今日,我仍然对“人之初性本善”保持相当的怀疑。或许善恶真的有命中注定的成分,真正善良的人心里永远不会萌生恶的种子,而恶人则终究会来祸害人间。
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和其中一个小学同学选择的是避而远之,而另外那个小学同学则选择了讨好他们这条不归路。这样的讨好得不到丝毫怜悯,得到的只是变本加厉。那时,每到了晚上我都会出去,在大门外的斜坡上,银雪铺地寒月照人,我在这纯洁的世界里来来回回地走,月光让我清醒。直到很晚,估计他们都睡了以后,我再悄悄回去。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伤感便像种子一样在我的内心生根发芽,在它最枝繁叶茂的时候,我甚至每天都被这种情绪浸染,忧郁而低沉。
每周五傍晚回家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而周日下午又要回到这里却是最痛苦的。我清晰的记得,某个周日我刚刚回到宿舍便放下东西匆匆逃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就在我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是村落的远方,隔着一片稀疏的树林,夕阳正在沉沦,美丽的红色就这样染上我的眼睛,如此温暖。
(二)
在之前那个地方住了一个学期后,我和那个小学同学一起,选择了离开。
就像卸下了所有的包袱一样,那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在痛苦之中脱离并开始新生活总是让人欢欣,一切似乎重新开始。
我们来到的是一个老师家里。这个老师人还算可以。刚来时,他家好像就有一个学生,这个人比我们高一届,人一看上去就很憨厚,很不错,相处融洽,经常跟我们开玩笑。记得他总是吹嘘自己练过功夫,跟他爸学的,但他从来也没表演过。但别人传说他有过实战经验,一腿成名,对此我一直想的是刮涂层查真伪。
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学生,总共十多个人。这下子便热闹多了,而宿舍的风气却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和谐状态。十多个人分为东西两个屋子,我住在东屋,却经常跑到西屋凑热闹。西屋有个小子能够保持手臂平举达二十分钟,让所有跟他挑战的人都败下阵来,我也尝试过,但终究实力不济。
这十多个小子凑在一起,可以一起玩的人终于够数了。我们会在不大的院子里抢一个足球乱踢,在草垛上比试翻跟头,半夜的时候偷摸儿地翻进后院校长家的园子里摘回半袋子葡萄,或者去后院的后院那片果园子里偷苹果未遂,却被狗叫声吓得钻进苞米地。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次打雪仗,十多个人分成两伙,附近的树林是战场。那里地形复杂,有树作为道具可攻可守,同时还有很多被秋天的落叶填满的大大小小的坑,一旦摔到里面,就难免被敌人用雪埋了。那次雪仗是我有生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场,大家都满脸笑容,丝毫顾不得冬天的寒冷。而今年的东北下了大雪,我却再无机会。
那时候,老师的媳妇很吝啬,每顿饭都是萝卜汤土豆汤,很清的汤,仅仅漂着一星半点油花的汤,但却丝毫无碍快乐的存在。我们那里冬天吃两顿饭,大家会把中午吃的方便面调料带回去,凑了很多包,然后统统倒进汤里,一样喝得有滋有味。一样会在饭后,掏出各自的随身听,插上磁带,听听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然后摇头摆尾自娱自乐。
英语老师的儿子比我们高两届,他很爱打篮球,而且在当时我们的眼中打得还不错。因此我经常屁颠屁颠地在他玩球的时候跟着蹭一下,平时他不在的时候我就拿他的球玩,即使是大夏天的中午,在门柱上挂一个铁圈当篮筐,我也乐此不疲。老师自己住的那个屋子有个书架,里面有一些书,我很眼馋,总是借机进去翻两眼。那屋还有个好玩意,就是电视,我们总是想方设法混进去,进去后就若无其事般地赖在里面不走,直到老师挺不住了把我们赶回去。
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没有了欺凌,也没有了那些糟粕,在这里的都是平等轻松的交流。快乐从来不是件很难得到的东西,它很简单,它不需要苦苦追寻妄图用某种手段得到。它只在乎的是,当你付出真诚后能否得到同样的反馈。
快乐就是一阵清风,来的时候不要考虑太多,只要闭上眼睛,感受它的纯净就是了。
(三)
初二的时候,班里转来一名新同学小R,家就在这乡上。他成绩不错,我俩经常探讨貌似高深的学术问题,一来二去便成了好朋友。还有小T,他以前在县里读书的时候跟小R住在一个宿舍。小R便邀请我们俩去他家里住(他家不招学生)。我心里一盘算,这样既能增加兄弟感情,还省了许多住宿的花费,何乐而不为。于是,我和小T商议了下,决定从英语老师家卷铺盖走人了。为此事,老师媳妇还曾去小R家纠缠了一番。
就是这个决定成就了我们之间真挚而牢固的友谊。
住的问题解决了,就剩下吃了。我和小T在马路边寻了一家伙食稍好点的人家入了伙,每天按时去吃饭,晚上再回去。说来这家人也怪,老板娘每天给我们做饭,却很少见她男人露面,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个老板娘人倒也爽快,说话也很直,有时候甚至会跟我们这群半大小子说些那时听起来稍显露骨的话,当然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她闲着没事就在屋里抽烟,搞得屋里总是烟雾缭绕的。
那时小R家比较忙,他家的园子里几乎没种什么菜,但是西院他姥姥家却有个很丰盛的菜园。各种菜不说,里面还有很多果树,每年樱桃红了的时候,我们都会去吃个痛快。姥姥家西边紧挨着小学,翻墙进去便是一片空阔的操场,立着若干篮球架,有高的也有矮的。我们会去高的场地打球,在矮的场地玩扣篮,不过我当时限于身高扣不了而十分羡慕。这个问题在我心底纠结了这么多年,尽管现在扣它再简单不过,却终究也没能一扣而吐气扬眉。姥姥家的前院则是班主任的家,我们仨常常借去答疑之名,大晚上的登门,到那便开始跟老师各种聊天。也不知为何,那会儿我们都有点怕老师的丈夫,他在家的时候我们就都不自在,而他也很善解人意地在我们来的时候借口出去,想来真是惭愧。老师对我们很好,没有长辈居高临下的架势,就像朋友一般,这让我们都记在心底,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曾改变。
下晚自习的时候,我们仨还有小N,我们四个人总是结伴而行,自称“龙凤四杰”,这个称呼让我觉得自己很厉害。我们常常在回家的路上,漆黑的夜里放声高歌,唱得最多的是5566的《我难过》。有一次,我们回去后,小R的妈妈跟我们说,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大晚上的乱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而我们仨都暗自窃笑,谁也不言语。这首歌依旧在每天晚上准时地飘荡在夜空里,那是我们年少时不甚理解的爱与哀愁——
我难过的是
放弃你放弃爱
放弃的梦被打碎
忍住悲哀
……
(四)
想来我的住宿经历真是曲折,不似别人那般从一而终。
学校为了照顾我,让我跟我的同桌也就是副校长的儿子一起,住在副校长室,每天在学校教工食堂跟老师们一起吃饭,当然这是免费的。于是,我又从小R家搬了出来。
副校长室紧挨着的地方是微机室,当时装着win95的电脑对于我和同桌俩可是莫大的诱惑。有一天晚上,我和同桌散步走到微机室的窗前,趴在窗口往里面目送秋波,却意外发现脑袋居然可以穿过钢筋的间隔探进去。这个发现着实令我们兴奋,于是本着脑袋可以进去那么身子就能进去的原则,我们钻进去了。室内的电脑都用厚厚的苫布盖着,因为怕别人发现,我俩躲在苫布下面把电脑打开。虽然只有自带的游戏弹珠,但还是玩得不亦乐乎。只不过苫布太厚,玩一会儿就得掀开透透气。而有一次我们险些被人发现,很惊险。
学校北面的围墙外面是一片苞米地,是Y老师家的。那时正值秋天,正是烤苞米的好时节。我们俩放学后翻到墙外,胡乱掰了几穗,生了火准备烤。为此,我们还特意让一个女同学帮忙从Y老师家搞了两根筷子出来用以穿苞米。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我们没有经验,苞米被烧焦了却没烤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成想第二天Y老师便在课上调侃我们,“不像某些人啊连个苞米都烤不熟”,然后笑嘻嘻地盯着我们。想必他是看到了自家地里升起来的那缕烟。几年前,Y老师走了,岁月让人徒增感慨。我经常会想,彼时彼刻一个人会出现在某个地方做着某件事,可真是充满戏剧性的一幕。
食堂的厨师叫F师傅,一个挺硬朗的老头,爱喝酒。他的手艺很好,那段时光也是我吃得最好的时光,尽管跟老师们一起吃饭有时会不自在。他挺照顾我俩,总是在没有别人的时候,提前问我们俩想吃啥,然后着手去做。我总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因为他喝酒时总会不时地叹息几声,但我却无从了解。在厨房堆放柴禾的地方,我总能捡到很多丢弃的试卷,有一次甚至捡到一本行书字帖,写得特别漂亮,我如获珍宝,拿着它反复临摹,不过最后弄丢了。
终究,住在副校长室让我心理压力很大,内心深处生怕哪点做得不对。于是,在战战兢兢一个月之后,我跟校长提出要搬回小R家住,他略感不解但也同意了。这又是我人生的一次自主抉择,做抉择的确是件难事,尤其在你要考虑很多人的感受时,但终究抉择是要对自己负责的,遵从内心或许更正确,而别人的感受未必那么重要。
(五)
得知我要搬回来的消息,小R和小T都很高兴。是啊,有什么比兄弟相聚更值得高兴的呢。这样的光景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
记得毕业那天,爸爸开着四轮车来拉我回家。把行李放到车斗里,同小R和他家人挥手道别后,便出发了。那天同样阳光明媚,依旧充满希望,如此想来我的初中生涯也算是首尾呼应了。我躺在车斗里一路颠簸,阳光耀眼,我用手挡着阳光望着清澈碧蓝的天空,心里却盘算着,这四轮车果然是要比两个轮子的快多了。
于2013.3.2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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