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失所

作者: 八月适合出家 | 来源:发表于2022-04-19 20:45 被阅读0次

    刘璃是那家客栈唯一的客人。

    她从夏天住到冬天,也没遇到第二个客人。她觉得自己像院子里的冬樱花,孤单地开了一季,花期过了也没有遇到欣赏她的人。

    客栈老板米娅是个穿旗袍,画淡妆的精致女人。这家位于树城郊区的客栈,她经营了5年。如今旅游业停滞,米娅整日忙碌,试图找到新的创业项目。原本枝繁叶茂的院落便无人照管,眼看着日渐荒废。草木疯长,灰尘遍布,风光不再。

    刘璃喜欢收拾,看不得院子落灰,所以自打住进来之后,就主动揽起打扫庭院的工作。每日修剪花草,洗洗刷刷,忙忙碌碌,没有工钱亦觉得满足。

    那是个花团繁复的院子:白色的矮院墙上,冬樱花谢了,三角梅次第开放,浮现出一朵朵玫红色的笑颜;芭蕉树叶子很大,刚好扫下一人大的荫凉;各种颜色的多肉,像大地的孩子,铺满院子的缝隙;院中间还有一个石磨盘,诉说几年前毛驴绕着它打转的时光;一白一花两只猫,各占据院子一个角,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群山。那里阳光普照,给巍峨的山峰笼罩一层朦胧的薄雾。

    刘璃画了淡妆,端坐在茶台前。大朵的墨红玫瑰在玻璃茶壶里,尽情舒展,姿态饱满地就像它们又重回到枝头。刘璃悠闲地荡着腿晒太阳,喝一口香气馥郁的花茶,接着看从附近书店借来的穿越小说。如果你从小院旁边经过,只需往里看一眼,便会被这一幅田园生活的图景吸引。同样被吸引来的,还有围着刘璃朋友圈的溢美之词。

    只是米娅打破了刘璃的平静生活。她在刘璃旁边的藤椅上坐下,低气压地说了一句,“我要闭店去创业了,你要是还呆在这个城市的话,要开始找房了。”

    精心经营五年的客栈,那么多牵绊,说放弃就放弃?刘璃惊讶于米娅的果敢,同时不理解她的折腾,以及她如此不懂享受生活。明明守着这家客栈,就可以过吃穿不愁的生活,米娅却偏偏要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

    米娅见刘璃不说话,接着说,她可以帮刘璃找其他便宜的房子。

    刘璃听到自己不慌不忙的回答,“没事的,我住哪里都可以。”只是她知道这是谎言,她并不是住哪里都可以,她快没钱了。

    刘璃端起小巧玲珑的茶杯时,精心保养的手微微抖着,她想起了让她感觉慌乱的现实。

    上周去超市,她跟往常一样,买了一堆零食和瓜果蔬菜,然后出示二维码付款,一个尴尬的女声突如其来地叫喊着,“余额不足,余额不足。”她抛弃选购的物品,低头逃离那家超市时,像遗弃了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她假装没看见收银员脸上鄙夷的目光。

    那时她还没有危机感。她觉得不管怎样,她还有地方住,而且她和米娅很熟。她照旧描眉梳妆,穿漂亮衣服,每日端坐在院子里,喝茶,赏花,晒太阳,看爱情故事,拍照片,发美美的朋友圈,然后期待王子如天神般降临的拯救。

    米娅说完话,又出去忙了。刘璃还捧着那本穿越小说,她羡慕故事里的主人公,那个和她一样普通的现代人,只不过有幸穿越到古代,便摇身变成了公主。

    可是没有一个幸运的雷劈到她,她还要留在原地,面对现实的残酷。

    刘璃脚步沉重地回到房间。她忘记了一贯的优雅姿态,甚至没换睡衣就扑在床上,她那件精心保养的棉麻衣服,被压出贫困生活的褶皱。

    刘璃住的房间仅有10平米,唯一的家具是2米的大床。从上往下看,像一个打开的火柴盒。简陋的墙面,白石膏涂得坑坑洼洼。刘璃以前对这些都无所谓,她只想找个便宜又安全的地方,生活下去。所以她拒绝了米娅客栈里的漂亮客房,而选择了这间一无所有的员工房。她还记得,搬进来那天,她无比兴奋,觉得自己运气好,才能找到这么便宜的房子。如今,那些喜悦都消散了,她开始面对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惨白天花板,和她局促生活的本来面目。

    刘璃在床上翻个身,眼神直盯盯地看着墙上涂鸦的小王子。飘扬的红围巾,金黄色的头发,边上缀着几棵瘦弱的小草,还有两朵郁金香。没有玫瑰。竟然没有玫瑰?刘璃看着这面墙喃喃自语,也许所谓王子与爱情,都是幻觉。

    刘璃疲惫地起身,决定去洗脸。手才碰上水龙头,就被静电电得一激灵。昏暗的厕所被那静电的释放点亮了一秒。悲伤让她忘记静电的存在,她从菜市场买的廉价床单,每时每刻都在起静电。

    刘璃套件外套,打算逃离这个让她喘不过气的火柴盒。可是能去哪里呢?这条街上的每家店都张贴着二维码,像吃人的怪兽,等着她去献祭自己。

    刘璃没有钱,她只能坐在菜市场旁边晒免费的太阳。

    她托着腮,木着一张婴儿肥的脸庞,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她想看看,为什么这些不工作的人都在好好地活着,而她却要活不下去了。她看到一个穿土红色长毛衣的女人,牵着一条毛发土黄的狗,去离菜市场不远的草丛里散步。不多一会他们回来了,女人手里多了一捆木柴。等他们走近了,刘璃看到那女人的头发被梳在头顶,用一个闪亮的珍珠发圈挽起来。她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从菜市场走出来,一手举着西兰花,一手举着包菜,正左顾右盼地过马路;还有一个身着古风的男子,风扬起他的衣服,露出他腰间挂着的葫芦;一个男人背着竹篓从她面前经过,刘璃从竹子编制的缝隙里,看到一台旧电视机。

    刘璃视线模糊,仿佛看到那台旧电视机正在播放她往后余生的悲惨命运,伴着雪花屏和“呲呲啦啦”的响声,循环着同一种凄凉。

    太阳好像是一下子没有的。刘璃觉得冷。她不得不拖着脚步,走回那个让她感觉不到温暖的客栈。她吃了一个苹果。最近每天晚上她都只吃一个苹果。可是她脆弱的神经,连吃苹果的声音都觉得吵闹。她放慢了速度,拿牙齿一点点挤压苹果,像榨汁机慢动作压榨水果。她感觉到整个口腔都溢满了苹果的清香,果肉被搅成渣滓,她享受着甘甜,觉得自己慢慢活过来了。她坐起来,看着果核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曲线,掉进垃圾桶。

    地上掉着几根头发。刘璃俯身去捡,总共12根,她举在手中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自己是12点后的灰姑娘,吃了毒苹果的白雪公主,生活在往不如意的方向走,连她引以为傲的长发都分叉了。

    夜晚还是来了。往常这个时间,刘璃会锻炼身体,然后追剧。可是今天连生存都成了问题,没有心情追剧,她开始翻自己贫瘠的朋友圈,试图在那些经常回复她动态的人中间,找寻一个可以扮演拯救者的人。那些人羡慕她,崇拜她,妒忌她。可是只要开口向他们求助,就戳穿了自己美好生活的假面。刘璃思前向后,还是放弃了。

    不由自主地,视线又挪到那个她故意避开的名字前,莫楠——刘璃的前男友。刘璃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哆嗦的手指发出一条信息,“你最近在忙什么?”

    莫楠是第二天下午回的信息,他说,“我们不可能。”

    刘璃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收到信息时,便开始流泪。好像满腹的委屈积聚在心中,只是这泪水从何而来,又要到哪里去?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时她才发现,她对自己的内心,一无所知。就像她对自己慌乱的现状,后知后觉一样。

    他是什么意思?刘璃边擦眼泪,边狠狠地想:他凭什么这么自恋,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他的大肚腩?难道我联系他,就只能是为了复合吗?难道分手后就不能做朋友吗?难道我还眷恋他,喜欢他吗?难道我已经廉价到,连他都看不起的地步吗……

    眼泪仿佛涌出的泉水,又从刘璃的眼角滑落。她蒙着被子呜呜地哭,好像那男人用冷冰冰的话,再次羞辱了她,就像分手那次一样。

    那是三伏天的周六。刘璃一早去菜市场买菜时,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新鲜的红苋,西蓝花,虾仁,排骨,鸡翅,刘璃光看着自己列出的菜单就快乐。

    莫楠照旧睡到中午饭做好才起床。他把摇头的风扇调成直吹模式,可全身还是汗涔涔的。刘璃看着莫楠的汗水从他袒露的大肚皮流下去,便起身去厨房,把冰箱里冻的冰块捡了一大碗放在餐桌上。舍不得开空调,只能以此降温。

    莫楠没理刘璃的忙前忙后,自顾自捡了筷子,面无表情地夹菜,咀嚼,再夹菜,再咀嚼。刘璃说,天太热了,我们下午去看电影吧,顺便去商场吹空调。莫楠不说话,甚至看都没看刘璃一眼。刘璃忍受着低气压,退而求其次地说,要不我们去公园吧,我们可以去那里野餐,等吃过饭我再捏几个饭团。

    莫楠还是不说话,刘璃也就不说了。在一起两年,刘璃习惯了莫楠的突然沉默。她在厨房挥汗如雨一上午做的菜,终于坐下来吃时,却没了食欲。好在莫楠从不会浪费。

    刘璃有气无力地扒拉饭粒,莫楠已经放下碗筷,边打着饱嗝边说道,我们分手吧!

    这次换刘璃充耳不闻了。她照旧细嚼慢咽地吃饭。莫楠说完那句话,便起身去了旁边的沙发,又形色如常地躺着看剧。刘璃把这当成安全的信号。她收拾好碗筷后,从冰箱拿出冰好的绿豆汤,又懒洋洋地躺在阳台的摇椅上,边喝绿豆汤边看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

    那一晚,刘璃和莫楠背对背躺着,一句话都没有说。睡到半夜,莫楠突然翻身抱住刘璃,刘璃在震动的喜悦里感受到危机解除。尽管过程中,两人一句话没说。可是刘璃觉得放松,他们的关系缓和了。第二天天刚亮,刘璃就跑去菜市场,筹划的菜单比前一天的更豪华,梭子蟹、秋葵、牛腩、咖喱、排骨。都说拴住一个男人的心,要先拴住他的胃。刘璃觉得自己这次是用铁锁链栓的,她觉得她的男人跑不掉了。

    上楼的时候,她还满心雀跃,预备趁周内男朋友上班,多学几个菜式。可是一走上楼,她就愣住了。她看到她的行李箱被丢在门口,那个可爱的粉红色的HelloKity造型的行李箱,她看到她的衣服鞋子被胡乱地扔在地上,像扔着一地的垃圾。

    那个一直懒惰的男朋友,那个从不肯早起的男朋友,那个周末也不肯出门的男朋友,那个从来不干一点家务的男朋友,那个一到夏天就呼哧喘气的男朋友,竟然在周日早上7点钟起床了,而且帮她收拾了行李,并扔出家门。

    刘璃哆嗦着手指找到钥匙,费好大力气才对准锁眼,可是门打不开。她耳朵贴着木门,有节制地敲击,像敲一个有求不应的坟冢。刘璃终于接受了现实——莫楠这次提分手是认真的。她扶着门瘫坐在地上,菜丢了一地。

    热浪滔天的早上,刘璃出了一身冷汗。她不知道自己是冷,还是怕。心脏那里,一阵一阵抽痛。不舒服的感觉聚集在眉心,连累眉骨,延伸到太阳穴。两侧太阳穴中间,仿佛吊着一根绳子,在跳动翻转。刘璃用力揉搓着心口,想把自己从快要窒息的困境中解放出来。

    她不知道怎么办,只是瘫坐在地上,边哭边本能地收拾衣服。手指刺痛着也没有反应。后来在柔软的衣服上,摸到一个坚硬的壳,她才意识到她买的梭子蟹爬的哪里都是。她看到手指上的血把白衬衫染得污迹斑斑。

    她佝偻着身体,抱着自己的委屈无声哭泣。

    刘璃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半个月前,她和莫楠刚把结婚提上日程,说等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见双方父母。没想到突然之间,那个说要娶她的男人就翻脸了,她被扫地出门,连句解释的话都没得到。刘璃看着满地花花绿绿的衣服,突然失去了收拾的欲望。这些衣服又不能遮风挡雨,带着它们又有什么用呢?

    最终她收拾出一个小行李箱,其他东西就胡乱地丢在莫楠的门前。在下楼前,刘璃看着莫楠门前小山一样的垃圾,有种出口恶气的快感。

    刘璃在小区门前拦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像被人用刀捅到软肋,一下子又开始流泪,她才发现,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此刻,刘璃回忆起这些,才惊觉自己的毫无进步,半年前无处可去,半年后还是无处可去。她叹着气又去翻朋友圈。她原本有几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和莫楠谈恋爱后,不知不觉疏远了联系。

    苏梅是刘璃小时候最好的朋友。大学毕业后,两人一起来到树城。那时两人合租,除了上班,其他时间形影不离,逛街、看话剧、吃喝玩乐。刘璃不抱希望地给苏梅发信息求助,但是苏梅竟然说,欢迎她来,还说她早就应该离开那个男人了。

    苏梅只有周末有时间,刘璃只好周六搬家。米娅开车把她送到市区,让她以后有时间找她玩。刘璃边说好,边推着行李箱往苏梅租住的公寓走,她看着面前森严的门禁,一时间心里竟生出些许妒忌。她想起她和莫楠租住的民房。有一天中午,她坐在阳台上打瞌睡,被一阵敲敲打打的动静惊醒。一睁眼看到个陌生男人正要爬窗进来,两个人面面相觑,对方特别生气地说了一句,“你怎么不去上班啊?”就扬长而去。刘璃才意识到,她撞到小偷了,她吓得坐立难安,立马发信息给莫楠,说我们还是搬到个安全的地方吧!

    莫楠说,不是有你看家吗?

    刘璃觉得莫楠在指桑骂槐,因为她曾想养一只宠物狗。

    苏梅从小区走出来。刘璃盯着苏梅身上那件白色的西装裙,看起来高贵典雅,一丝褶皱都没有。再看自己身上那件穿了很久的毛线衣,一下子自惭形秽起来。刘璃还记得刚毕业时,她和苏梅两人曾手挽手在地摊前挑衣服,如今自己还穿着地摊货,对方却不再是从前那个过得拮据的小姑娘了。

    苏梅走到刘璃跟前,最先看到刘璃前一晚哭得红肿的眼睛,亲亲热热地挽起她的胳膊,说了句,“男人而已,不至于。”

    苏梅租的房子,位于公寓的6楼,一进门就是大开间的Loft。

    房间整体面积不大,但因为布局合理,五脏俱全。楼上是卧室,楼下则根据不同功能划分不同板块。有厨具、餐桌、沙发、电视,靠阳台的地方,还放置了一个紧凑的书桌,上面凌乱地堆放着大部头的书籍。

    洗衣机、冰箱、微波炉、烤箱、洗碗机、榨汁机……应有尽有,每样家具都闪闪发亮,看起来价值不菲。刘璃想起和莫楠一起住时,他连洗衣机都舍不得买,每天的衣服都靠刘璃手洗。刘璃越和苏梅对比,越觉得委屈,没想到在这个家用电器已经普及的年代,她曾像原始人一样生活。

    苏梅说,房间小了些,只能我俩挤一挤了。

    刘璃满意地看着房间的布局,迫不及待地规划自己住进来后的生活。烤箱可以做披萨、烤鸡、蛋糕,书桌的阳光很好,白天在那里看书应该不错。刘璃看到苏梅的藏书很多,翻了一下大都晦涩难懂。苏梅决定还是辛苦一点,坐公交车去图书馆借书。

    “你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刘璃挽起袖子,自顾自地戴上围裙,开始张罗。

    苏梅笑着把她拉到客厅坐下,说不用麻烦,她叫了外卖。

    刘璃说,外卖多不健康呀,以后她来做饭。

    苏梅说自己对吃一向不讲究,让刘璃安心住这里找工作,别被莫楠影响。同时叮嘱刘璃用厨房别做油烟大的东西,要不然沙发、厨房都油腻腻的,没法住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铃响了。苏梅叫的烤鱼到了。刘璃一看外卖员手里拎着价值不菲的外卖盒,虽然心里高兴,嘴上还是忍不住数落苏梅太破费了。苏梅没接话,她拉开餐桌椅,把快递盒子打开。刘璃边拍照,边跟苏梅打听这烤鱼的价格,说晚上她要去菜市场买菜,给苏梅露一手。

    两人吃过午饭,苏梅便上楼睡午觉了。等她伸着懒腰下楼,却被面前看到的一切惊吓到了。这个苏梅住了一年多的房间,竟然真可以干净地像苏梅最初在网上看到的效果图。

    沙发套,沙发靠垫被拆掉浆洗了。原本丢在上面的脏衣服,正干干净净地挂在阳台,接受太阳的洗礼。往日落满灰尘,放得乱七八糟的书籍,被码得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放在书桌上。客厅里的滴水观音和发财树,被清理了枯枝烂叶,再不是一副破败的样子用以映衬客厅的凌乱。花瓶里的银莲花,被重新修剪了造型,看起来更具美感。客厅的木制地板被拖得一尘不染,苏梅甚至在地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吗?”苏梅抱着刘璃转圈圈,“等你找到工作要离开时,我会舍不得的。”

    原本苏梅每过半个月会请小时工来家里打扫,可是跟刘璃的打扫相比,小时工真的太敷衍了。刘璃一听这话,又替苏梅心疼开销,说以后我来替你打扫。她还说起莫楠那简陋的民房,照样被她收拾得像一座座花园。对于收纳,刘璃好像一直都很有天分。

    苏梅听刘璃说这话,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对待刘璃的态度愈发热烈。

    第二天,苏梅带刘璃去看话剧,晚上两人还去高档餐厅吃饭。刘璃看着面前精致的刀叉,映出她畏畏缩缩的身影,一时间有些恍惚时间的流逝。原本她和苏梅一样,青春靓丽,自信大方,一有时间就约朋友一起吃吃喝喝,逛街看剧。谁知现在只是看个菜单都一脸惊恐,唯恐苏梅让她平摊一半的费用。

    刘璃生疏地用着刀叉,切割着精致的菜肴,不由自主又想起莫楠。

    他们在一起两年,从未在外面吃过一顿饭。偶尔刘璃想去外面吃,莫楠总推说外面的饭不干净。他们唯一的娱乐活动,是去超市买菜。其他的别说话剧了,就连电影都是提都不能提的事情。每次电影刚上线,莫楠就会在网上找各种盗版资源,然后和刘璃一起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刘璃总忘不掉那些摇晃模糊的画面,还有电影院里的咳嗽声,小声说话声。刘璃原本对生活的追求,就这么在日复一日的将就中磨光了,她开始忘记自己的追求。

    晚上,刘璃发了朋友圈,把这惶恐的一餐说成自己的日常。只是被一众朋友大呼小叫地评论一番后,刘璃才知道,苏梅请她吃一顿饭的价格,够她买两个月的菜。一时之间,刘璃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决定牢牢抱紧苏梅这个大腿不放。刘璃甚至后悔刚分手时没来找苏梅,住半年民宿花尽了冤枉钱。

    周末很快结束了。苏梅进入忙碌的工作状态。刘璃每天早上6点起床准备早餐,同时准备苏梅中午的便当。那是她和莫楠在一起时,养成的习惯。每天傍晚6点,刘璃还给苏梅做好晚餐送去公司。苏梅告诉刘璃不用这么辛苦,但刘璃却乐此不疲。只是苏梅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大多数时候到凌晨12点,偶尔要后半夜2点才回来。

    刘璃和苏梅挤在一个房间,总是睡不好觉。她想劝苏梅换掉这份工作,但苦于苏梅太忙没有机会说。

    就这么凑合着过了一周。

    又到周六,刘璃照旧准备了一大桌的饭菜。苏梅睡到中午12点,才睡眼惺忪地起床,一坐下就问刘璃工作找的怎么样?刘璃来时告诉她,她和男朋友分手了,想来这里借住几天,等找到工作,在公司附近租房。

    刘璃低着头,没法告诉苏梅她压根就没去找工作。

    苏梅好像也不在意刘璃的回答,边喝排骨汤,边接着说道,她看到周边有很便宜的民宿,刘璃可以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刘璃一下子没有了吃饭的欲望。心里只觉得周末和她有仇,莫楠星期六和她提分手,苏梅星期六赶她走。

    “你想好找什么工作了吗?”苏梅酒足饭饱,把脸从汤碗中抬起头,看着刘璃问道。

    刘璃低着头扒拉米粒,听苏梅说的直接,只好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好像没有工作能力。”

    刘璃大学毕业后,也曾短暂地工作过。虽说只是一家外资企业的前台,但认识她的人,都说她走了狗屎运,那可是一家跨国大企业。刘璃对这些倒不在乎,她那时一心想找个白马王子。都说外企帅哥多,还真给她找到了。

    刘璃是被莫楠的帅气征服的,那时他是一个高挑的有为青年。唯一遗憾是,刘璃虽然是在公司遇见莫楠的,莫楠却并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两人工作地方相距甚远,等确定关系后,莫楠便劝刘璃辞职,换一份离他近的工作。刘璃想都没想便答应了。莫楠也没想到,刘璃这一辞职,就再没工作过。

    刘璃整日呆在出租屋,生活完全围着莫楠转,只等结婚生子。如今算下来,刘璃已经离开职场两年,现在让她回去,她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刘璃还记得,她刚准备辞职时,苏梅劝过她,“好工作和好男人一样,可遇不可求。”苏梅让刘璃三思。可那时刘璃心里只有爱情,什么都听不进去,两人还因为这件事疏远了联系。

    “你喜欢什么?做饭,收拾家,种花种草,养猫养狗。”苏梅的话打断了刘璃的回忆,她边吃草莓,边掰着手指头替刘璃盘算,“你这爱好倒挺适合做住家保姆。”

    “是吗?”刘璃听到这话,胃里一阵痉挛,仿佛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脑子里回旋的都是愤怒的回怼:她不喜欢我在这里直说就好了,为什么要拿话羞辱我?我是贫困潦倒没人爱,可也轮不到她来教育。住家保姆是什么建议?我好歹是正规的大学毕业生,现在跑去给人当保姆,还不给人笑掉大牙。我太天真了,竟然以为她是真的对我好,原来成年人都一样自私,从不会为别人考虑。

    刘璃恨自己太穷,人在屋檐下,就算苏梅伤害她,她也不能发脾气。苏梅靠不住,只能继续去投奔米娅。刘璃心想,反正米娅有那么大的客栈,空着也是空着。可是晚些时候,米娅却在微信另一头跟她说,她已经把客栈还给房东,她现在也要租房住。

    苏梅似乎没看出来刘璃的不快,拿着手机走到她跟前,接着说道,“你看保姆的工资有多高,2万的,5万的,生活还规律。不像我每天颠倒黑白,透支青春也挣不了几个钱。你现在缺钱,就要拿你的能力去变现。说实话,你住这一周,付出的要比得到的多得多。问题在于,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配不上你事无巨细的照顾,我只想睡个好觉。”

    刘璃无心听苏梅唠叨。她觉得那是对方为了摆脱她,故意编出的一套说辞。刘璃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家,而不是去别人家里当下人。若那样,她还考什么大学,读什么书?用什么功?初中毕业就去给人当保姆,不是更好,时间和金钱都省了。

    苏梅好像听到了刘璃心中的话,说道,你可别瞧不起当保姆的,现在这个行业,研究生毕业的大有人在。你也别怕亲戚朋友嚼舌根,他们又不给你发工资,管他们怎么想?

    吃过午饭,苏梅照旧上楼睡午觉,剩刘璃一个人在楼下唉声叹气。她歪在沙发上,反复查看自己的存款,好像那几个数字只要多看几眼,就会变多一样。

    刘璃怪自己买菜时太大手大脚,苏梅用大方的表现欺骗了她,不过一周的收留,换了她那么多的好菜,刘璃觉得不值。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刘璃迫在眉睫的危机是,再不工作,她就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她终于后悔当初不管不顾地辞掉工作。那时像她一样的新人,如今都做了小部门领导,而她毕业四年,却变成一张白纸,要跟应届毕业生竞争。她开始胆怯,不知道怎么跟面试官说,她这两年的空白。她怪自己贪图享乐。可这两年,她每天洗洗涮涮,真的享乐了吗?她就像个在河边打水漂的小孩,除了一个个无用的水花,她什么都没得到。

    晚上,刘璃一个人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她望着在夜色里微微发光的吊灯,脑子里的想法千转百回。她反复刷新招聘网站的信息,把简历胡乱投到每个可能的岗位:前台,书店店员,咖啡店店员,烹饪师、糕点师、销售……她觉得她现在的行为,像个病急乱投医的迷信患者,把每一个飘过的浮萍,都当作救命稻草。

    刘璃几乎失眠到天亮。她听到外面大街上,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她知道公交车发车时间快到了,她起床洗漱,甚至还给自己弄了精致的早餐,煎蛋、火腿、烤面包。她故意动作很大,当作对楼上熟睡的那个人赶她走的惩罚。

    刘璃就这样走了。再联系苏梅时,树城又从冬天走回夏天。

    那是个明媚的周六。天很蓝。有一朵小马造型的云,在东边的天空撒野。苏梅匆匆赶来时,刘璃已经在那家咖啡馆呆了两个小时。她点了冰淇淋火锅和各色小糕点。这家位于树城市中心的甜品店,以高昂的价格出名。刘璃特地约在这家店,一方面感谢苏梅,另一方面则为证明自己。

    刘璃边品尝小蛋糕,边告诉苏梅她的近况。她真的去做了保姆,后天就要陪那家的女儿去澳大利亚参加暑期夏令营。她问苏梅想要什么东西,她可以送给她。她说那家主要看重她的大学文凭和英语专业,可以辅导那个12岁女儿的功课。她说她现在闲暇时间很多,她在准备托福考试,打算攒够钱就去伦敦留学。

    刘璃口若悬河地炫耀。她没告诉也不打算告诉苏梅,她找工作时的心酸。她整整碰壁了快一个月,不是别人瞧不上她的能力,就是她瞧不上别人的薪资,或者她对新工作强度的望而却步。直到快山穷水尽时,她意识到一个问题,她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在找各种借口拒绝工作。

    这样想着,她心里固若金汤的价值观才开始动摇,她想起苏梅的建议。如果保姆真的有那么高的工资,那她去做几个月,攒够钱就跑,谁又能知道她的这段过去呢?

    尽管心理建设做了很久,刘璃还是忍不住怜惜自己脸面,结果却低估了做保姆的难度。她以为自己大学毕业做保姆,很是纡尊降贵了,而且她饭做得好,又懂收拾家,应该会很受欢迎。可大部分雇主只看一眼她的履历,就撇撇嘴走开了。她的自尊心被人按在地上摩擦,她甚至想过去饭店刷盘子算了。可是那段屈辱的经历让她觉得,她就是去餐馆刷盘子,也会让人看不起。

    苏梅听刘璃手舞足蹈说她的新生活,很是替她开心。

    刘璃说起她的雇主梦歌,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刘璃说,梦歌是一家公司的老总,原本她老公在家里照顾小孩,结果去年她发现老公出轨,两人离婚后,梦歌便把老公赶出家门,独自扶养12岁的女儿。

    遇到梦歌那天,刘璃已经对保姆这个工作不抱希望了。那时,她整日被一群人围观,却一无所获。求职中心大门关了,她还没走,一人坐在人才市场大门外的凳子上。她又忍不住翻手机,期待哪个从天而降的人能拯救她。这时,她余光看到有个穿着时髦的女人,从出租车上匆匆跑下来,直奔人才市场。那人看到人才市场紧锁的大门更着急了。刘璃看她样子,猜测她可能是个雇主,便起身决定最后试一次。谁知两人一拍即合,梦歌开出的报酬很有吸引力,刘璃终于下定决心工作。

    刘璃从梦歌处得知,她原本有远方的侄女帮她照顾女儿,谁知侄女的母亲突然生病,需要侄女回去照顾,而她又要出差一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便慌忙来到人才市场。梦歌原本只打算用刘璃一个月,等侄女忙完家事回来,就让刘璃走。可是她听说刘璃是本科学历,英文专业,一下子改变了主意。女儿的功课和暑假出国游学,以往都交给外面的辅导班。但现在保姆就能胜任这项工作,也算一举两得。

    刘璃原本去别人家当保姆,很不适应。谁知突然获得出国的机会,一下子来了精神。她每天给孩子准备早餐、晚餐,接送孩子上学,辅导功课,其余时间就在家上网课,背单词。她在忙碌中渐渐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刘璃有时候想,若不是莫楠、米娅、苏梅都在赶她走,她都不知道她的人生竟然可以这么精彩。

    苏梅听刘璃一脸羡慕地谈起梦歌的小男朋友,也一脸打趣地问刘璃的感情生活。苏梅知道刘璃是爱情至上的人,怕她再脑子一热,辞了工作。

    刘璃听苏梅提起这个话题,突然笑起来。

    苏梅被刘璃笑得心里发怵,试探地问道,“你不会和莫楠复合了吧?”

    刘璃说,“他倒是想跟我复合。我那天正背单词呢,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和我分手后,再没有交过女朋友,因为没有人能像我一样照顾他。”

    “你没答应吧!”苏梅一脸紧张,刘璃觉得自己以往对待生活的愚蠢,都体现在苏梅这突然皱起的脸上。

    刘璃笑着说,“我跟他说,可以呀,我回去照顾你,只要你发薪水就行。他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就把电话挂了。”

    苏梅笑着夸刘璃,说她总算不再恋爱脑了。

    刘璃说,“人生傻一回就足够啦。”

    两人笑着碰杯。刘璃抬头把视线移向天空,她看到天空中的那朵小马驹,已经变成一匹身材矫健的骏马,在广阔如草原的天空中,尽情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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