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邀我去摘橄榄。从来没见过橄榄树，更别说摘橄榄，然而已吃了近半个世纪的橄榄。蓦然有种橄榄青青，岁月沧桑感。
打记事起，橄榄似乎就是我的至爱。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想吃上橄榄的机遇是不多的，获得的途径主要有二。一是过年时。“南国青青果，涉冬知始摘”。这时节，母亲会买点橄榄，放在小玻璃罐里，透过玻璃，那青色的小椭圆挑逗我的味蕾，逡巡它几周，最终下手。取一个入嘴，咬一排牙印，舌头搅一下，再一排牙印，如此啮啮转转，估摸着全体果肉都酥碎了，再动用得力的牙齿把果肉从顶端剔至底端，从最初要剔三四下到内行时只需剔两次，剔下的果肉和核分离，核被舌头反复检验，确定无残留果肉后，方“出口”。嘴里尽是果肉时，最怕他人打扰，好几次在嚼兴正浓，要回应他人或是过于陶醉，果肉出去了或是下食道了，每每顿足惋惜，只留清甘唇齿间。想再来一枚，又觉吃了一个就少一个，不能“乌老鸦留不住过夜蛋”。放一颗在衣服口袋里，一手拿酱油瓶一手摸着口袋里的小橄榄，到四店（那时的那家副食品店，大家都叫它四店，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反正大人这么叫的，我也没去查考），人问：娒，你要买啥么？我说：橄榄买一斤。幸亏那四店的阿公阿姨都聪明。母亲说我的衣服口袋里常有橄榄核或橄榄干。那时的我很有发家致富的念头，因为我留着橄榄核就是想种它，大人们说“种哪，种你的肚脐口啊！”当时如果我种了橄榄，后来还轮得到西班牙橄榄、地中海橄榄？至今以儿时如此有经济头脑而自矜。天天盼着过年，一则为能吃“摆酒”，诸如分岁酒、拜年酒、回年酒等春酒，一则为新衣裳，更多的则是为了橄榄。遥想当年，穿新衣，揣橄榄的日子，何等得瑟，颇有抖音的那个“中班中班......”小男生的范儿。过年好，有橄榄真好。那时的概念是有橄榄吃的时节便是过年，橄榄蕴涵着浓浓的年味。自己成家立业了，置办年货，总少不了橄榄。以至于在过年,一旦看到别人家也存放橄榄，顿觉这家亲，这家有品位，这家有文化，常常是“以橄榄取人”。去舅舅家拜年，他家果盘上橄榄是主角，便对没有几个字认识的舅舅舅妈如此有文化肃然起敬！
谁家门口放了两堆稻杆，谁家窗户上贴了红双囍，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我基本是靠走靠嘴靠多个渠道来获取谁家娶媳妇的信息的。那时娶亲，新娘子进门时，其中一个伴娘会把一袋子的东西（有糖、硬币、橄榄、花生等）撒在地上，然后围观的亲朋好友邻居会去抢撒物，当然在地上抓扒的是小孩子居多，其中当然有我。不过我的动机比较单纯，只挑橄榄，几乎每次都是拣尽橄榄不肯栖，暗笑周围的“淘金者”太迂！有次撒“喜物”的女子是从二楼的小窗往下撒，我们在一楼，目不斜视，仰头伸颈张嘴，生怕撒下来时，慢了节奏。那个撒物的女子也真是不可爱，眼看她把袋子口朝下了，我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袋下，结果她虚晃一枪，周围大笑，我窘极了，想回到群众队伍中去，她又把袋子里的一骨脑儿全倒下来了，脑袋上叮叮咚咚当当全来了，那天的收成很少，我思考了很久，许是脑瓜被打笨了，许是新娘子也爱橄榄，许是我队伍里的人聪明识货啦，一切无从知晓，只是心疼为橄榄而成鼓的脑袋瓜。有时，我是相当自信于自己的商业头脑的，我小小年纪就懂得不用依赖货币的商品交易，用捡到的糖换别的慢动作可怜兮兮的伙伴们手中捏着的橄榄，看着他们的开心，他们的感恩戴德的眼神，我觉得我恩重如山，膨胀得不行。
小巷里常有“橄榄汁嗨......冰糖橄榄嗨......”，一听这单一的吆喝，我便穿堂而出了，一老头释下担子，盛放冰糖橄榄的不是箪也不是瓢更不是箩，而是玻璃的抽屉四方盒。抽屉里面有两个颜色的橄榄，一种黑，一种土黄，丝毫没有橄榄的本色。面对两色，我便有了选择综合症了，痛定思痛，居多是选土黄，这种加工后的橄榄，味道甘甜，甚好入口，然而消耗太快，实在有点吃不起。如今面对各种口感名称皆丰富的橄榄制品，我却老惦记着糖精味的还有润湿汁液的“冰糖橄榄”。后来在《红楼梦》第一回里看到，说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绛珠草受神瑛侍者的甘露浇灌，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此处蜜青果是什么呢？一直不明白，总觉得与橄榄有关。在《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提到众姐妹即景联诗时，吃的果品有朱橘、黄橙、橄榄等。李纨还命人将这些果品带与袭人。很激动于大观园中也吃橄榄。然而还是不敢将二者等同，虽说是极想这二者为同一物，也极想知道蜜青果即玻璃盒里的冰糖橄榄。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解了我的惑。文曰：橄欖，釋名青果、忠果、諫果。氣味實：酸、甘、溫、無毒。欖仁：甘、平、無毒。核：甘、澀、溫、無毒。原来蜜青果真的是蜜腌渍的橄榄，即“冰糖橄榄”。
橄榄是水果，又可入药。《本草纲目》说橄榄“生津液、止烦渴，治咽喉痛，咀嚼咽汁，能解一切鱼蟹毒”。《本草纲目》对橄榄的药用功效记得可谓详细，不过我没试过。巧的是，邻居有次来我家，“娒，我这橄榄给你吃，你记得把橄榄核留起来给我，好吗？”天将降吃橄榄之大任于我也，哪个还说拒绝呢？助人为美之后，问母亲，母亲说，橄榄核拿去和羊骨头之类的一起烧成炭，化而为灰。然后取灰加开水，服下，可以治食积气滞，还可以...... 《日华子本草》言其“开胃、下气、止泻”。我的橄榄，全身皆是宝啊！
鳌江又叫古鳌头，历史很悠久，以前镇上最闹热的地方是杨殿前。杨殿前是十字路口，塘古前，古鳌路，菜场口都交汇于此。东边是五金公司和百货公司，南边有个水果店（水果店我的爷爷在此工作过），有个电影院，《铁弓缘》《瞧这一大家》《碧玉簪》《红楼梦》等都在这看的。有点跑题了。西边是鳌江酒家，北边围墙里是如今的百年老校，我的母校——鳌江二小。东边的五金公司的玻璃橱窗外，有几位中老年妇女在卖瓜子，也卖塘川橄榄。瓜子是一包5分钱，（这包是用报纸做成的圆锥体，口径七、八厘米，高度估计十八至二十厘米），在没橄榄的时候，瓜子便是替身。初中学校是鳌江二中，座落在南门街，每天上学必经这十字路口。背着绿军包书包，买青橄榄，军书包里有一块白布隔开的小兜，我便把橄榄们都放入小兜，到学校，给关系最铁的阳、敏、玲等分发几颗。上课时，尤其下午上课时，昏昏欲睡，摸一颗橄榄，头低下来，前额贴书桌面，迅速塞入嘴里，抬头，任凭橄榄苦涩，刺激我的瞌睡神经，随即便睡意全消。一节课下来，至少消耗了五六颗。然而老师们似乎一点也没察觉。若干年后，自己站在讲台上，发现台上的人看台下的学生，那是一览无余的，一笑一颦历历在目。感谢老师们的“纵容”，感谢橄榄们的“献身”，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平阳一中”。
不知道是我的魅力还是橄榄的诱惑，我的那几个铁杆同学自从遇见橄榄，从此就沦陷了。几十年来，每回的“江湖”上相见，总免不了橄榄的故事。
小时候的木瓦结构的老房子种不了橄榄树，初中时老房拆建，水泥砖构的四层楼房，更种不了，种橄榄树的计划因我高中大学工作在外地而一再搁浅，然而对橄榄的思恋却是不曾有一丝的消散。颇有经济头脑的母亲，把家里空余的房间租给来鳌江工作的年轻人，小弟戏称我们家演绎“七十二房客”（当时有电影《七十二房客》），房客中有表哥、阿喜哥、阿杰哥、阿平哥、阿波哥等，表哥和波哥都给我送了橄榄。波哥的橄榄一大袋，一个个精神饱满，他说这是正宗的丁香榄，特别好吃。吃了那么多年的橄榄，从来都是来者不拒的，素不知还有什么丁香榄。姐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可靠消息，说丁香榄形状修长一些，个头瘦小一些，尤其核是深棕色的，还说丁香榄比一般的橄榄少一些涩，多一些甘味。事实证明，没错。拿了大半袋带到大学，同寝室的同学吃着橄榄，唱着“外婆给我一枚小小橄榄歌，啊！又涩又酸又涩又酸，我随手就把它 把它抛掉 ，扔得很远 很远。过了一会儿 嘴里泛起回味，啊！清香甘甜 清香甘甜，我回去再找那小小橄榄，再也找不到那小小橄榄......”正如魏秀仁所言：“饷郎橄榄两头尖，上口些些涩莫嫌；好处由来过后见，待郎回味自知甜。”橄榄的两头都是尖的，吃进嘴里有一些涩味请不要嫌弃。吃了橄榄的好处自古以来都是以后才看见，等你回味起来自然知道其中的甜味。这小小橄榄呀，让我的大学生活如此歌声曼妙。
随后三十年，我依旧求索着橄榄。老公许先桑知道我对橄榄的挚爱，遇见橄榄会主动买来。有次一个福建朋友说他有好吃的橄榄，结果家里有一大麻袋的橄榄。我将它们分包装成几袋，与志同道合之人共享。那段时间，天天过年！去厦门，有橄榄，去福州，有橄榄，我想：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往南边省份跑，因为那儿有橄榄。查考知道，福建是我国橄榄分布最多的省份，广东、广西、台湾、四川 、浙江等省亦有栽培。我知道福建的大世界橄揽。在某宝上一输入“橄榄”，出现很多的是潮阳、揭阳等地产的。
我不管不顾地吃着橄榄，从春吃到冬。我的婆婆老说“一两橄榄三两火，不要吃呀！”我心想估计讲这话的人是自己不喜欢吃，也不懂欣赏这美味。为打消她的忧虑，向婆婆进行橄榄的丰功伟绩的宣讲，当然，我是断然不会胡诌的。我把《滇南本草》“治一切喉火上炎、大头瘟症，能解湿热、春温，生津止渴，利痰，解鱼毒、酒、积滞”翻译过来，普及得通俗易懂的。有文化的婆婆笑着说，这东西有什么好吃呀！你把橄榄核留下，给我弄“派灰”。哈哈哈，没我的橄榄核，你的“派灰”就做不成了。
不知什么开始，橄榄油闪亮登场，地中海橄榄油，西班牙特级橄榄油......我惊讶于橄榄居然能榨油，那得用多少的橄榄呀！“贝蒂斯”物美价不廉，我佩服橄榄，又替它有一丝丝的遗憾，因为我的橄榄本是清新淡雅的，“油嘴滑舌”不是它的天性。我更愿意我的橄榄枝象征和平。橄榄枝是油橄榄的树枝，圣经故事中曾用它作为大地复苏的标志，《圣经·创世纪》07章08章记述：此事发生在2月17日。大渊的泉源裂开，天上窗户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洪水泛滥四十天，水势比山高过十五肘，诺亚和他的妻子乘坐方舟，在大洪水中漂流了40天以后，搁浅在高山上。为了探知大洪水是否退去，诺亚先是放出乌鸦，随后又两次放出鸽子，直到他第二次放出的鸽子衔回一个新拧下来的橄榄叶子意味着洪水已经退去。
如今，在一些国家交往中，总有摇橄榄枝或放飞和平鸽的场面，来表达友好的愿景。联合国的徽志也是一对橄榄枝托着地球的图案，意味着争取世界和平。联合国维持和平部队的徽章上也有象征和平的橄榄枝。奥运会上，用橄榄枝编花环，象征奥林匹克运动精神。那年的雅典奥运会开幕式，橄榄枝编成的花环，纯洁典雅，从此，对这个奥林匹克运动发祥国度颇有好感。
也许是因为橄榄刚入口时有涩口感，食后就会有清甜的回味，正应了“苦尽甘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民间又称橄榄为“谏果”、“忠果”，这在《本草纲目》《齐东野语》皆有记载。在温州孤屿江心屿西边，现今的博物馆墙内有株高大的橄榄树，据说此树种于明代万历丁亥年间，距今430多年了，是当年郡守卫承芳主张移建郡域南隅的“卓公祠”来此时栽的。古祠早已废了，而此老橄榄树还健在，这棵树和卓公祠都是为了纪念明代的洪武进士，为人正直，遇事敢于直言的卓敬的，以纪念他的“秉性忠鲠，果敢净谏”的精神。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喜欢三毛，喜欢齐豫，因为她们俩一个写一个唱。第一次听到《橄榄树》，是因为有橄榄二字，一听再听，便陷入其中。三毛流浪漂泊，三毛洒脱不羁，她在寻找属于自己生命的梦中的橄榄树。她流浪在地中海，流浪在撒哈拉沙漠，那儿最平凡最普通的植物——橄榄树，在三毛内心演化为流浪的另一个含义，便是在不断地寻找，永远的寻找，它成为流浪的一个终极目标。三毛橄榄树的了无尘埃，齐豫的天籁之音，别有一番凄美在心头。
梦中的橄榄树，手中的青橄榄，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
一生相恋。
2019 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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