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生活——供给制
金弢
一九七七级是恢复高考后首届大学生,其中98%是历届生,他们有过社会工作经历,经济上独立过。然考入大学没有了收入,他们何以为生?四年大学如何度过?
那时的大学全国实行全免制:学生不交学费,学生宿舍、书本及勤杂费一律免缴。父母家人均收入三十元以下者,均享受国家助学金。当时多有家庭,母亲为家庭妇女,父亲的工资四、五十几元。七十年代人均水平不到八元才算困难户,才能在单位或街道申请补助。
申请助学金的同学须向系里提交由父母单位出具的家长工资收入及家庭成员证明。条件低下者才能享受助学金。那时大学老师的工资也就在50至60元之间,普通工人二级工收入按地区一般在38元至40元不等,加之是多子女家庭的年代,五、六个孩子不算多,正赶上“抗美援朝",提倡多生多育,谁家十个孩子就是“光荣之家”,可享受额外肉票、糖票、鸡蛋票。所以学生家里人均收入都在三十元以下。
我们两个慢班只有两个同学没资格享受助学金。对此情况我之所以了如指掌,因去财务科为同学领发餐券是班干部的事。
助学金二十元,其中十八元作伙食费,学校实行供给制。伙食费由财务科直接划账,这钱我们学生是见不着的,是名义钱,剩下的两元是整个月的零花开销。拿助学金的学生不允许把伙食费取走,不允许实行伙食自理,必须在校食堂用餐,就是不拿助学金的,也强制缴纳18元伙食费,跟大家同吃“供给制”。那时要求“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77级实行“供给制”的食堂有两个,对着图书馆的属英语系和我们东欧语系,编内含德语作为专业。剩下的系在大礼堂下的那个。拐个弯儿是教工食堂,我们学生跟它无缘。
大学实行“供给制”,特殊年代的一段特殊经历。所谓“供给制”,是学生用餐不用饭菜票,而是餐券,上面印好年月日、早中晚。就餐时,把那顿票子一给,得到一份伙食。吃什么,饭带什么菜,由食堂决定。学生给什么吃什么。
历届生是说不从学校到学校的考生。象自己,考前做过小工,当过三年知青,经济上独立过,习惯了自食其力。即使到大学没了收入,但已不好意思再回头向家里伸手要钱了。
那时家庭普遍很困难。然而这批大学生是从贫困中过来的一代,在苦难中长大,已习惯吃苦。 除去伙食费,剩下2元钱是全月的开支,按月发到每人手里。所以对我们学生来说,这2元零花钱至关重要,因除了吃饭,日常开销就指望这钱了。时常为省五分钱,同学们难得坐车进城。一次我去远郊探望带队干部杨伯伯家属杨妈妈与孩子,来回路费花去了五毛钱,把人心疼的!但知青时杨伯伯对我的好不能忘,得知恩图报!
系里管我们生活的老师姓崔,大家称她小崔老师,因为她的个子刚过一米五十,生活上把我们管得很细,很让我们感动。
我们外地学生来北京,我是夜里十一点的火车到的,“北外”在火车站广场设了一个新生接待站,学校的一辆大轿车等着我们。到学校都半夜一点了,因为校车要等齐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才能发车,碰上有谁的火车晚点就会等,不能让任何一个同学掉队。
去学校时校车走的是长安街,静静而宽阔的长安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我们外地学生都是第一次来到北京,当校车开到天安门城楼时,好多同学不由得哭了,都流下了激动的热泪,“这是伟大祖国的心脏、这就是我们心中向往已久的首都!”
校园尽管很黑,但看得出来收拾得很干净。车首先停在了靠近学校大门的4号楼前,是男生宿舍楼,让男同学先下车。下车前我从窗玻璃看到宿舍楼的墙角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杂草的痕迹。虽然半夜三更,但系里的生活老师一直等着。一个宿舍住四个学生,两位东北同学已经到达,我跟一个福州同学刚到。听说我们来至南方,生活老师马上检查我们的棉被和大衣,说都太薄,得絮棉加厚。我们说没事的,我们都是这么过得冬。老师说北京的气候不像南方,冬天到了夜里会零下20多度,我们闻之大惊失色。第二天,院后勤组老师把棉被和大衣都拿去加了厚。
每到月初发钱,同学们都会很兴奋,大家有一种小时候过年拿压岁钱的开心。发完零花钱,大家顿间觉得一下子变得富有。所以发钱时的激动可想而知了。班里除了不拿助学金的同学,其他人月初都期待“发工资”。
国家虽刚经历文革,经济非常困难,但许多福利依在。学生读书费眼,近视程度加深得快,系里每年免费给配一副眼镜,我读本科时的近视眼就是每年增加100度,四年配了三副眼镜;那时尽管发钱不多,但系里对学生的生活照顾是无微不至。尤其是从南方来北京的学生,入冬可以申请冬衣补贴。
除了法定的眼镜费,每到换季,经济有困难的可以申请衣服费,南方学生入冬加冬衣,补贴成了例行公事,但很少有同学提出申请,大家都已习惯了艰苦奋斗的生活作风,衣服破了补一补继续穿,我就穿过打补丁的球鞋。到了寒暑假没钱买火车票,外地学生就留校自学,在学校我度过多个寒暑假。实在有困难,或已很久没回家过年,可申请车票补贴。物质虽匮乏,但谁都拿自己的过去比,感觉生活得很好。我们知青生,有过下乡连饭都吃不饱的经历,青黄不接吃野菜,进了大学,虽没大鱼大肉,但起码能吃饱。更重要的是有了学习的机会,这是无比的精神享受!
我们的伙食在第一年实行供给制后,第二年改成了配给制。由于文革结束,生产上去了,经济有所好转,在伙食的配备上多了一点细粮。菜券不变,每顿还是每人一张,食堂给什么就吃什么,但饭票分成了粗细粮。米票和面票属细粮,粮票属粗粮。米票什么粮食都可买,可买面食或粗粮窝窝头,但面票只能买面食和粗粮而不能买米饭;粗粮票除了粗粮不能买细粮。对我们来自南方的同学,一般粮票都用不完,吃棒子面还是很难习惯,我们一辈子从来吃米饭,别说窝窝头,就是面食中除了饺子和面条,连包子和馒头都吃不惯。我往往是吃馒头才二两,吃打卤面,八两。
上午有四节课。平常上完课大家慢悠悠地走去食堂,然而到吃饺子那天,有同学会跑得飞快,我们不明白有什么好挣的,后来听说北方人吃面讲究“头锅饺子二锅面”,让我们长了见识。也有个同学聪明过人,那还是第一年,赶上吃饺子,一顿的量嫌吃不够,拿第二天的餐券去冒混,拿回第二盆大家颇觉奇怪,他天机泄露。同桌的大家觉得这种不义之财应该共产,瞬间抢得一空。那同学这作弊事也没有第二回。
那时普通居民每月粮票24斤,中学生28斤,我们大学生34斤,其中米票10斤,面票和粗粮票各12斤。女生胃口小吃不了。现在回想起,那时男女同学搞对象互塞纸条,尤其是女生,其实大可不必。女生向男生塞米票面票就行了,这种效果会超越纸条,让男生更感到温馨。如果女生对男生有好感,以关心生活为由,资助点粮票也是名正言顺,碰上男生对女生也有意,那就皆大欢喜。万一不然,无伤大雅,同学间互相帮助是理所应当。
用不完的的粗粮票不会浪费,男生很快有人发现了它的用途,可以到校门口的农民地摊换瓜子儿,每到学校操场放电影,换他五斤八斤粮票的葵花籽,边嗑边看电影,那是一级享受,是物质生活改善。那个缺油水的年代,我们又多会因地制宜、就地取材!
女生脸皮薄不好意思做这种交易。有女生给男生塞粮票,作为回报男生可以送女生葵花籽,逐渐这种交换蔚然成风。我们觉得女生虽不好意思去换,但爱嗑瓜子却情有独钟。一来二往的,男女生多了交友契机?那时借书也不失为好办法,一则冠冕堂皇,是好学向上; 加之还书时可把要说的话留进书里。
我们是伴随饥饿长大的一代!从六十年代初有记忆起就是不够吃。缺油水见不到肉,穿衣单薄,天一变冷,日日饥寒交迫!赶上国家困难期,胡萝卜丁煮米充数当饭吃,打开锅盖胡萝卜的寡淡味,闻得让人恶心。
本科时吃窝窝头,菜里带点肉末就算荤菜。直到读研,生活有所改善,每月发48元补贴,因研究生已允许结婚;而大学时除助学金没有其他收入,也没勤工俭学一说,本科生不允许结婚,甚至不准谈恋爱。当年国情就是如此。
但国家政策考虑得还极周到。读研不仅发“工资”,每人每月还发半斤油票。读研生跟本科生仍同住一个楼道,宿舍里煮挂面放上一点菜籽油,满楼道的同学都从宿舍里出来高声喊:“做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物资匮缺的年代,同学们对一点菜籽油都那么敏感,还是国家一流的高等学府!
年轻时经历过的生活颠连,在往下的人生中会变成一种资本,一种取之不竭的精神泉源,是日后励志奋斗的动力;年轻时吃苦不算苦,反倒有好处,人生该是先苦后甜;常言道:“少年苦,不算苦;老来苦,才是苦”,倒过来就不应该。
什么叫幸福?幸福是满足,是知足常乐;幸福要有参照,基于比较。没有曾经的困苦,就没有后来的幸福。
人若在糖水里泡大一辈子,没有比较,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甜!
作者简历及部分作品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 1月进文化部, 1985年 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等。2021年 7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 《后悔录》;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九十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洲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等。
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1.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2.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3.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5.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读者 (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等。
2022年03月08日 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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