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被盛大的虫鸣声唤醒。窗外天光微明,人声静寂,只有虫儿的欢唱充彻天地。吱-吱-吱-,叽-叽-叽-,强健的,稚嫩的,高亢的,低沉的,明亮的,嘶哑的,交汇成声音的洪流,流溢在略带凉意的空气里。在这样的声响中醒来,我不着急起床,在它们的歌声里静静思想。
窗子下面是一片绿化带,那低低矮矮的草丛里居住了无数的虫儿吧。是蟋蟀吗?“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它们从诗经里走来,在《唐风·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的词里唱过。穿越千年,依然在郊野欢快歌唱。它们才是大地的主人,与天同在,与气相合。炎夏是听不见蟋蟀的,处暑一过,它们便和其他虫伴儿们不约而同的放声四野。“虫声新透绿窗纱”,惊蛰的虫鸣与处暑的虫声,该不是一个腔调吧?蝉的鸣叫一日日稀薄了,偶尔有一两只秋蝉,嗓门沙哑着,胆怯地嘶叫几句,声音凄凄惶惶。
季节更迭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儿,你不得不由衷地佩服祖先们观察自然、提炼规律的智慧。二十四节气,每一个节气都那么透辟地阐释着天地的变化、时序的变更。而这规律只适用于中华文明的起源地。在辽阔的国土之上,只有中原地带能亲密无间地感知着四季的多彩。游子思乡,很多时候思念的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习俗,一种记忆吧。“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记忆里唱歌,在我的记忆里唱歌,唱童年的惊喜,唱中年的寂寞。想起雕竹做笼,想起呼灯篱落,想起月饼,想起桂花,想起满腹珍珠的石榴果,想起故园飞黄叶,想起野塘剩残荷,想起雁南飞,想起田间一堆堆的草垛,想起妈妈唤我们回去加衣裳,想起岁月偷偷流去许多许多。”唤起乡愁的,不仅仅是蟋蟀,还有节气;被唤起乡愁的,不仅仅是游子,还有回不到过去的我们每一个人。
下楼跑步时,桂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整个人瞬间轻盈清醒了。绿化带中央那一株小小的金桂,每年都缀着满树灿烂,把香气铺到每一寸空气里。“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古来咏桂花的诗句,莫如易安这首最为贴切。花有千千万,以色取胜者多,以香怡人者少;开在春夏锦时者多,点缀秋冬衰枯者少。如桂花、梅花般不济济于盛景,暗香浮动只做自己,真君子也。在桂花香中跑了一圈又一圈,无端地,脑海里循环播放着杨绛先生的话。人生最曼妙的风景,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这该是桂花花语吧。
上午沿河堤去上班时,眼前一片明亮清朗。汝河水平如镜,不起一丝波澜。高远的天,静默的树,幽幽的草,或静止,或摇曳,倒映在水里,与澄澈的秋水凝成一幅画卷。“双眸剪秋水”,怪不得诗人以秋水来形容女子清亮的眼睛,想来,香山居士也深爱秋日的山水草木。远处,水面与蓝天相接相融。秋日天空是瓦蓝瓦蓝的,无比辽远。白云时而丝丝缕缕,如飘带,如雪纱;时而团团簇簇,如棉絮,如绣球;时而婆泼洒洒,如银色的沙滩,如海面白帆点点。观赏云的多姿多彩,最好是在秋天。天空浩瀚博大的胸怀,纵容着云朵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秋水的美,秋山的美,一切宏大的美,皆是如此吧。
下午常走泰安路往返。这条路阴凉安静,适合躲避秋日午后的燥热和喧闹。路两旁全是栾树,枝条在空中握手相牵。金色的米粒般的花朵簌簌飘落着,路牙儿堆了厚厚的金黄,环卫工人挥动的扫帚也轻柔了许多。蹲下细看,栾花并不全是金色,形状跟枣花也不相似,四个花瓣外翘,花心鲜红,吐出几根细长的花丝,精致极了。以前以为那肉粉色的串串铃铛是栾树的花,今年才真正认知清楚它开花结果的过程。一边盛开,一边凋落;一边凋落,一边结果。这个枝头正鲜妍绽放,那个枝头已结出铃铛。这是栾树炽爱生命、珍惜时光的方式吧。哪有心思伤春悲秋,哪有时间计较得失,哪有功夫攀比估量,赶紧打苞,赶紧绽放,赶紧成熟,赶紧完成自我。生命何其短暂啊,风霜雪雨又无常,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不必讨好季节,无需说服众生。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在时间洪流中,人,也该像栾树一样,尽情活着。
秋色已中分,风一天天凉起来。今天晨跑时,打开得到APP,听罗胖说“2022年只剩下一百天了”。他们已经开始策划跨年演讲了。时光真是匆促,想要和它紧紧握手做朋友,总是被远远抛开。
还好,秋日虽不言语,却静静地点示着,唤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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