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曾经管外婆叫舅婆,更亲切的叫舅舅婆。舅婆离开我们已经快三年了,本来在三年前就想写一篇文章,可是总觉得她还在还没走远就停下了。每次一想到她,满脑子就浮现出老屋的大门口、水井边,还有灶火旁,舅婆不是在做饭,就是站在大门口等着儿孙们回家的情景。
舅婆活了92岁,这个年龄在她们村里几乎是个最高记录。我和舅婆差了50岁,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舅婆没有年轻过,她一直就是个瘦瘦的和蔼的小脚老太太。她有8个儿女,18个里孙外孙,她的记性特别好,每个人的生日都记着,常常在农历的某一天她会念叨起谁又过生日了,我们大家这才明白过来。舅婆很独立,舅舅们相继分家以后,她和舅爷一起过,不给儿女添负担。她七八十岁的时候,还自己给自己做饭,那时的她居然可以从井里搅上满满一桶水提到灶房,她自己和面擀面,做好了有时还叫来孙子们吃。舅婆做的饭很好吃,比我娘做得好吃多了。我觉得奇怪的是,她做饭时几乎不放多余的佐料,可味道就是香。舅婆还会酿醋,她酿醋时,一定要用一把剑,说是辟邪。我每次都会拿起那把剑耍上一阵子,不等舅婆发现又偷偷放回去。有时还会把它带回自己家里玩。舅婆要是下一次酿醋时在家里找不到这把剑了,就管我娘要,我娘就背着我把剑送回去。所以我那时总说舅婆吝啬。
小时候的我不懂事,长大了才明白舅婆的好,因此一有空回老家就必须去看看舅婆。而每次回去见到她,即使她都80多岁的人了,却总要给我做顿饭吃,端上一碗普通的面,筷子一搅就发现碗底卧着两个鸡蛋。我也不推辞,舅婆的饭我啥时候都吃不够。有一次舅舅家唱大戏,我带着媳妇和两个娃去看舅婆,那时只有舅婆一个人在家,我们说了一会话就起身准备到几个舅舅家去,舅婆拦住我们非得要做顿饭,我们没让她做。出门走了十几步,女儿拉住我的手说,爸婆看我们呢,她看起来很失落哩!我只顾往前走,不接女儿的话,我也不敢回头,怕在自己的孩子们面前流泪。我怎能不知道呢,我见过多少次了,舅婆就这样弯着腰拄着拐棍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一个个晚辈走出她的视线,即使风吹乱了头发也顾不上收拢,她肯定是担心自己明天还能不能看到儿孙们啊!
其实舅婆不仅饭做得好,她还有音乐细胞呢。有一回给一个亲人送埋,听到外面穿来的阵阵唢呐声,舅婆忽然问我知道这叫什么曲子。我摇摇头,她告诉我这叫《雁落沙》。我到现在不知道这曲子有什么含义,只知道那天舅婆在出神的听着。舅婆还会简单的正骨,听说她有一个哥哥是当过医生的。5年前娘摔伤了胳膊,刚好舅婆在我家住着,她用手仔细的摸了摸,告诉我娘这下麻达了,要去医院。后来娘住进医院先后做了两次手术,到现在也没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估计那天娘要是摔得不厉害,舅婆就给她接好骨了。
舅婆性子慢脾气好,很少见她生气。她不管是对待儿媳还是女婿,都很和气。她虽然是个小脚年龄也大,还经常回娘家看看。舅婆的几个侄子很爱他,常常会来看望他。舅家人多,但只要有吃有穿就不会忘记自己的穷亲戚,有好多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上中学时就在舅家住着,舅婆给他们做饭,一点也不嫌弃。因为舅婆的缘故,许多老亲戚一直都走动着,没有断了往来。舅婆临走前,好多亲戚都去医院或者来家里看望她,她安葬的那天,来了好多我都记不起来的老亲戚,大家在一起说的都是舅婆当年的好处。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了。我是家里的独子,所以很金贵,但也失去了许多自由。我的同龄人常常东南西北到处乱跑,上山摘野果下河逮鱼虾,夏天在河里凫水冬天在户外套鸟。他们的世界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乐趣。而我家里有婆(城里人叫奶奶)看着,一出门就被她追在后面喊,哪里也去不了,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只有舅舅家了。一到舅家,我就由着性子到处乱窜,攀上细细的树枝摘还没有成熟的石榴,顺手抄起家里的农具当武器兄弟们厮杀一阵,要么把拴在槽里的骡子解开拉出去溜溜,顺便还可以骑上耀武扬威,那时候舅爷领着舅舅和妗子们都去生产队挣工分去了,只有舅婆一个人在家里做饭。这可苦了舅婆,她被我们这些混世魔王气得张口就骂,可又不能放下手头做饭的活,要不十几口人回来吃啥。特别是我,最淘气,秋天的时候舅舅家窑洞边上的枣子熟了,就站到两三丈高的崖边用手试着够那些诱人的酸枣颗儿,有时还会骑到半崖长出来的柏树上摘枣儿,这时就会看到舅婆在下面的院子里大声喊我的名字叫我下来,一边喊一边跺着她的小脚,嘴里一个劲的嚷着“你要是出事了我能活吗”。这时我反倒折腾得更厉害了,故意在上面做出危险的动作,还嬉皮笑脸的,故意要气气多管闲事的舅婆。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真是个混账东西。等我从崖上下来了,舅婆赶紧找出些好吃的让我带着立马回家,我呢也就假装生气地跑回自己的家,这时候又会听到舅婆在后面扯着嗓子喊“慢些儿,小心车”,她还没喊两句估计我都跑得不见人影儿了。就算我都这样的淘气了,舅婆却从来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我参加工作以后,舅婆都70多了,有空回家一定要看看她。每回见了面说不了几句话,舅婆就要张罗着给我做饭,我不让做她就不高兴。吃完饭临走时,多多少少塞给她几张零钱算是点心意,可舅婆死活都不要。四年前下午下班偶尔顺路回家看娘,听说舅婆又住院了,过去看了看她。那天估计舅婆是累了,蜷缩在病床上的被子里,跟个十岁的孩子一般大小,额上的头发稀稀的短短的,有好多从根上都断了,我摸着她的手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皮包骨头。舅婆看我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赶紧拦住了。为了让她好好休息,我假装有事说了几句话便出了病房,那天也刚好没多带钱,临走时只在她床边留了50块钱,就这我还没下楼梯小姨就追下来把钱塞我手里,说我孩子上学需要花钱。我骑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擦眼泪,心里想舅婆咋就这么疼人呢!
以前每当算起舅婆的年龄时,总希望她还可以再多陪陪我们。可是她走之前的两三年里,身体状况是越来越差了,在医院院里待的时间也开始多了起来。舅婆去世前一个月是从医院连夜赶回家的。在她住院期间,我看过她几次,觉得她的精神大不如从前,经常犯困。从医生那里了解了一下,才知道她是严重的心脏病,年龄大了已经不能做手术了,只好用药物控制。记得她还在医院时,有一天我回家都走到半路上了,娘忽然打电话说舅婆的病情严重了让我赶紧去医院。我赶到医院时,舅婆正在和死神较量,她张开嘴喘着粗气,不住地发出呻吟,样子很吓人,照顾她的小姨慌得不知所措,我的两个孩子更是面面相觑,我让孩子待在病房外面,小姨还有我媳妇不停在舅婆的前胸后背上摩挲着,好让她呼吸畅快一些。我不停的喊着舅婆,舅婆的手冰凉冰凉的,头上出的汗和身上也是冰凉的,小姨赶紧给几个舅舅打电话,舅舅们还没到呢舅婆那阵子过去了,她缓了一会儿有了劲了就骂起现在才赶过来的舅舅们了,舅舅们一个个都陪着笑脸。那天很晚了,舅婆的儿女们围在她身边没说别的,说的都是舅婆的身后事,听娘说舅婆安排得很周到。虽然我们都曾坚信舅婆能活到100岁,可现在大家都觉得,舅婆好像实现不了我们的这个愿望了。
舅婆真会安顿事,连老天爷都比不上。她从医院回来后,病情竟出奇得好了许多,也开始主动要着吃饭了。那时正值秋收,大家都要收种庄稼,她有最疼爱的小舅一直在身边照顾着,没影响别人。大家也是忙着地里的活,只是抽空来看看她。差不多十天左右,秋收结束农活快完了,舅婆也走了。下葬的时候,前来送别的人很多,娘和几个姨哭得昏天黑地,却再也唤不回她们慈爱的娘了。大舅、我娘还有二姨身体都不太好,大家反倒为他们担心。我对一直抹着眼泪的娘说,别哭了,你们要是活到舅婆这个年纪再走我就不会哭的。
我那天没哭,可后来一想起舅婆就忍不住了。舅婆是撇下我们走了,可在我们亲人的心里,她只是累了烦了串门去了,或者是离开我们走远房的亲戚去了。我闭上眼,舅婆在我脑海;睁开眼,舅婆在我心里。舅婆一直都在,她看着我们呢,所以作为亲人,我们要好好生活,我们活得好她才会高兴。
舅婆,只是我想给你买点什么东西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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