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我的耳边响着空调嗡嗡的声音,昏昏欲睡,手里机械地将奶粉倒入奶瓶,倒入热水,再倒入冷水,盖上奶嘴和瓶盖,摇匀,放好,拿起下一个奶瓶。手指上的肌肉已经精确记下了奶粉和水的比例,即使在最为困倦的下午也不会弄错。
突然,一个尖利的哭声撕开了我脑中如奶粉一样黏糊的迷雾。紧接着,一声接着一声,昏暗的房间中展开了一场婴语大合唱。我晃晃脑袋,企图调匀我头颅中脑浆和血液的比例,然后擦擦手,走向那一大片婴儿床。一排6张床,一共6排,形成一个哭闹的方阵。婴儿午睡也会做噩梦吗?梦见什么了呢?我不由地想着,伸手把白灵萌抱了起来。“嘘嘘,别哭啦。”我摸了摸她,她还没醒透,紧闭着眼睛,张开大嘴哭着,眼泪水像小河一样流下来,顺着耳廓流到她后脑勺的头发上。
在一大堆哭泣的婴儿中,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就先抱起9号小孩白灵萌。我的同事也是如此。虽然她的小床并不在方阵的最边上,但毕竟她是这36个小婴儿中长得最可爱的那一个,这一点从她入院时被赋予的名字就能看出来,又灵动又萌,大眼睛长睫毛,笑起来就像一只小黄鸟。我总觉得与其叫灵萌,不如叫她小柠檬。至于她的姓,这一屋子的孩子都姓白,这样比较方便管理,也能通过孩子的姓辨别孩子的入院时间。给福利院的孩子们取名字只需要一秒钟,任何第一印象便已足够。
小柠檬隔壁的15号白小梅也是如此。民警在一株腊梅花下发现了她,名字便在那一瞬间被决定。虽然她又黑又小,但她还是姓白。她被小柠檬吵醒了,但没有哭,沉默地坐在小床上,看着床单上的小圆点,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我看了她两秒钟,确定她并不需要帮助,便放下半梦半醒停止哭泣的小柠檬,转身去抱别的哭泣小孩。
抚平了一屋子的喧哗和骚动以后,依萍来了,她是我在这层的同事。“喂奶吧。”我说。依萍把奶瓶一个一个放在不锈钢小推车上,推到小床方阵旁边。我按照床号把奶瓶发给小孩们,他们拿到奶瓶,就训练有素地举起来开始咕嘟咕嘟地喝起来。等发完第36瓶奶,基本就可以来回收第1号奶瓶。我专心于眼前的孩子们身上,还是能听到身后又掀起了小小的骚动。序号排后的孩子们咕叽咕叽地哼哼着,想必是盯着小推车上的奶瓶把。
排到小柠檬了,但小柠檬已经在喝奶了,是依萍给她的。无论谁值班,一贯如此。我摸摸小柠檬的头,拿出一瓶奶准备给10号,转头时看到了旁边的白小梅。白小梅坐在小床上,右手食指摩挲着大拇指的指甲,盯着小床上的一条木纹。
我第一次发现她搓手指的这个自娱自乐的动作,颇觉有趣,忍不住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多看了几眼,才发现这个像只落水小鸡一样的白小梅是个意外有趣的孩子:虽然面无表情,但其实她的头正微微地晃动,用眼角的余光扫描着推车上的奶瓶。她让我想到天平称重时那晃动不定的指针,又有点像蒲公英上残留的在风中晃动的种子。
我正在饶有趣味地观测白小梅的频率时,我的视线已经进入她的扫描范围,她突然震了一下,停止了晃动,右手食指也止住了摩挲。她呆了一秒,突然扭头看往我的方向。白小梅的视线和我的视线接触的一刹那,仿佛我的眼神在她平静如水的脸上投入了一块石子。她的眼神还没来得及集中在我的身上,嘴角已经瞬间扬起,顶起她瘦瘦的脸蛋上一点点的婴儿肥,在平静的眉毛和淡淡的眼神下,竭尽全力绽放出一个笑容。
阳光从窗帘中间洒进来,浮尘在光线中跳舞,耳边持续着咕嘟咕嘟的喝奶声和嗷嗷待哺的哼哼声,奶瓶温热的触觉从手指传来。我看着高高抬起头,淡然地注视着我,努力保持着微笑的白小梅。不由自主地,我抬起手,把10号小孩的奶瓶递给了白小梅。她接过奶瓶,一下子塞进嘴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眼神渐渐从我身上滑落,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笑容的痕迹。
我又拿起一瓶奶,递给了10号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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