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一一年的腊月初八,梅子从济南匆匆赶回家。几位叔叔都在东屋,站在炕前,大姑坐在炕沿上,孱弱的父亲坐在炕头,身体倚着墙,鼻子吸着氧气,胸脯剧烈的起伏着。听到梅子的脚步声,他努力的转头,眼里掠过一丝光亮。站在炕前的二叔问他:“哥,老大回来了,咱们搬到正屋去?”
父亲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怕这口气到不了正屋。”梅子蹲下身,攥紧他的手,抬头祈求的盯着他:“大大,女儿回来了,我陪着你,你可以的。”父亲缓缓点头。
母亲和二妹早已把床铺好,梅子爬上炕去坐下,慢慢帮父亲穿好衣服。然后右胳膊肘托着他的头,左手托起他的背,大姑托着父亲瘦弱的臀部,安兴叔叔抬着他的腿,安勇叔拎着氧气瓶,一众人小心翼翼的挪动,终于顺利让父亲搬到正房靠西北的床上,歇一会,他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次父亲病的非常严重,即便整日的吸着氧气,也是呼吸急促。母亲和妹妹们想方设法做的饭菜,他吃不了几口。每天早饭后,梅子开车去城里充氧气,心里担心的要命,就怕晚一刻回家再也见不到他。
叔叔和姑姑们都来了,大家自发的全天候轮流值班。村子里干部、有威望的老人,都来看望父亲。
在北京的小妹夫妇也回来了。梅子姊妹轮流陪伴在父亲的身旁。半个多月过去,父亲身体有所好转。此时,梅子心中只有父亲,每日握着他干疲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大手粗糙,指节粗大变形,梅子的泪悄然滑落。
她打来一盆温水,把毛巾浸湿,一点点给父亲擦试,过往记忆徐徐展开。这可是曾当教师的手啊,犹记得父亲在黑板上疾书,犹记得他边拉二胡边唱《王二小》时的神情;这可是给人打针抓药的手,从赤脚医生到自开卫生室,村里老人孩子哪个没有让父亲看过病?这可是一双写字的手,父亲做为村里的第一个高中生、笔杆子,村子大街小巷的标语都是他书写,村里的族谱是他跑了多少路,调查走访了多少人,费寝忘食费了多少心血才完成;犹记得煤油灯下父亲认真书写左邻右舍的春联,犹记得小伙伴前挺自豪的显摆,xx家的春联俺大大写的。可如今,手变成了这般模样,梅子的心生疼!
您老是念叨别人对咱家的好,说身体不好,过了邻居家的日子。说做人要懂感恩,相互帮助,尽己之力。别人在难处要伸手拉一把。记得安勇叔结婚缺彩礼钱,大爷爷走了几家没借到,人家怕他儿女多,花销大还不上,到了咱家,你把仅有的一沓共一百六十元全给他,让大爷爷先用着。安兴、安营叔,您都帮了不少。咱家的粮食借给安堂家,咱家的木板借给房田家,二舅结婚,您把小菜园周边的树全砍了送去盖房子…只要是咱家有的,印象中是来者不拒…
梅子跟父亲慢慢聊,再倒点热水,重新找块毛巾洗干净,轻轻擦试他的脚。父亲缓缓的说:“梅子,做人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就好。我现在心中如万马奔腾,即便有一丝希望也会好好活着,是你们的孝心延长了我的生命,虽今生只有五个闺女,但知足了!村里老人吃的用的谁好起我?”停一停,他又说:“以后年节要去看看姑姑、舅舅们,姥姥舅家不能忘。你也不年轻了,四十多该注意身体,以后尽量别开车了。我这么说,主意自己拿。你来十八天了,回家去收拾收拾过年吧。现在我病情稳定,你三妹是医生住在跟前,让你妈陪我就行。”梅子听了,心里难过的要命,我这些年在外混的啥?跑车跑车,非但没有帮到父母,没有在跟前尽孝,还让他们操着心呢。
父亲又慢慢转头对母亲:“以前我就怕父母生气,如果说对他们尽了十分的孝心,对孩子尽了七分的关心。对你也就尽了三分心吧?咋不知是两个人?”母亲倔强的说:“晚了,知事白了头。”梅子分明看见二老眼角的泪滴。
婆婆又催梅子赶紧回济南,给大姑姐带些东西去。她躲到外边接电话,冲着婆婆抱怨:“”回回回,你知道我大大现在是啥样吗?”她生气、心如刀绞,眼泪不自觉顺着黑瘦的脸颊滑落。
梅子还是回济南了。
二O一二年二月二日,她又回老家看望父亲,见转好,心稍安!梅子用力攥紧他的手,还笑言:“大大,我要给你力量,天气一天天变暖,我开车拉您和妈妈看海去!”却不想二十八日,在春天花的海洋,父亲永远的走了!
再也不见老父亲!
梅子的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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