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就是世间的真理,有限即为生命,正因为有了死亡,人们才能自觉到生存。”
在笔记本上敲完最后一个句号,我合上电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啊,终于完工了,终于可以腾出时间回家看看了。”
我望着手机屏幕上的一条已读短信,是故乡好友小千发来的,要邀请我回去摘橙子,这条短信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次,就会有一抹笑意爬上我的唇角,不知道她是否安好......
我快速在网上订好了机票,心狂跳不止,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惶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身如不系之舟,真的好想回到那个小城,想见到我的父母,我捏起一个古旧的相框,在其中夹着的相片是与父母分别的前一秒留下的,可是一纸薄薄相片哪堪这厚重的思念?不过终于,我要回来了,我的故乡。
二.
深夜的候机厅显得有些空荡,周围零星坐着异国的,陌生的面孔,我身旁的俄国大叔整翻看着一本黑皮书,对面的棕色皮肤妇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好像人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更好的分散到各处似的,我时常会有一种无力感,一种无法分身多处的无力感,一种行走于世不得停歇的无力感——因为此时此刻,我在此处。
人们靠飞机行走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当飞机升空,就能把自己跟地面上的风尘分开,这的确让人感到愉悦,一种暂时脱落的愉悦,可大家都忘了,飞机总会着陆,人们又会像无用的软件一般,一个一个的,被卸载下来,生活重新覆盖到人们的身上,甚至比先前还要厚重些,从覆盖变成压迫。短暂的空中乌托邦得不到延续,除非,它能永远停止在空中......
我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可能因为我太想家了吧,我自我安慰道,想把心中郁积的异乡感赶走。正胡思乱想着,我看到那巨大的落地窗外,有一头白鲸从世界身旁游过,那是光明与黑暗的霎时交错。
我们挤进了飞机肚子里。
三.
飞机很快就着陆了,我踏在了故乡的土地上,一种久违的感动涌上心头。
这是一座小城的黄昏,红日跌落,溅起层层迷离的光晕,鹅黄橘绿被剥落下来,随着空气中的灰尘起伏着,像一个人的呼吸,匀净的,平缓的,偶尔跳下来几只麻雀,啄食着暖茸茸的夕阳。
恍惚的,我觉得好像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我有些迫不及待了,我要回家!心在呐喊着。
渐渐的,我离我的家越来越近了,可在这时候,我却隐约听到了哀乐,我心头一惊:“谁家在办白事呀?”纳闷之余,我也没有停下脚步。可是,随着我离家越来越近,哀乐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心中浮起隐隐不安。
我抬起头仰望,是那棵老槐树。因为是深秋的缘故,它的叶子掉光了,只余盘虬的枝干,有三两只小鸟用细小的爪扣住粗糙的老树皮,叽叽喳喳地叫着,和许多年前一样。那棵树,是我童年最深的记忆,亦是我现在心中的,朝思暮想的故乡。
然而,那哀乐的源头就在此处。
“有人走了吗?这么重要的事,家里人怎么没有通知我?”震惊之余,我有些慌乱。一回头,我看到了父亲。
他与一些人站在一起,谈论着什么。
“节哀顺变吧,这种事情是免不了。”一个人对父亲说。
父亲的头发好像已经灰白了,他融在一团黄昏里,逆着光,把影子拉得好长,曾经伟岸的身躯被时光销蚀了,背也变得有些驼,他深深吸了一口手上的烟,微微仰起头,缓慢地吐出白烟:
“嗯。”声音浑浊而又低沉。
空气里漂浮着纸钱烧焦的气息,忽然,我看到父亲的眼眶边有晶莹的液体。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了恍惚,顾不上和父亲打招呼,心一下收紧。
母亲呢?我的脑海中盘旋着这个问题。我往四下里看,只有几位邻人在坐着喝茶,不远处,有一些我不太熟悉的亲戚在来回踱步。
但没有母亲。
我快速穿过弄堂,来到小院里,只见灵堂上摆满鲜花与奇奇怪怪的贡品,我看到母亲跪坐在向死者祭奠的软垫上,右臂上带着一条黑布,她背对着我,肩膀在不住的抽动,偶尔微微起身,朝烧红的火焰里丢几张纸钱。姑姑在一旁拉着她,也时不时地擦干脸上的泪水。看到了母亲,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母亲在哭,以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悲切的,颤抖的声音哭泣着,像灵堂上抖动如绸的火烛。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她,只好默默地站在一旁,听着母亲哽咽:“怎么会这样......身体都......不留下.....”我瞥见灵堂正中的那一张照片,她笑容灿烂,好像在期待春天,只不过,一切都褪成了黑色与白色,她再也看不到第二年的春天了。
死者所留下的痛苦,全都让生者来承受了。
四.
大家都忙着办葬礼,我却帮不上任何忙,立在院子里手足无措。我只好看着夕阳一步一步地走向沉沦,有一颗大胆的黄昏星,抵牾着云涛云潮,侧眼看日暮消沉,回头见同伴来了,夜幕降临,淹没了我最初踏上故土的感动,也淹没了黄昏之时立在槐树上的小鸟们。
邻人渐渐散去了,小院变空了。
我走回屋里,母亲已经开始张罗大家吃饭了。她的眼眶有些许泛红,眼角的皱纹也变深了,斑斑白鬓在灯光的照耀下,有些刺眼。
除了我,大家都入座了,母亲仍然为我盛了一碗饭,还煮了我最爱吃的鱼香茄子。但我实在是没胃口,不想吃饭,母亲有些尴尬地望了望大家,立刻把我的碗筷给收走了。父亲深深叹了口气,大家只是埋头吃饭,一言不发。
我回到我的房间,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小千的邀请,她竟然没有来找我,不过,我们家突然出了这种事,她肯定也已经知道了吧,即便如此,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么?
蓦地,我的胸口像挨了一记重锤,迫使我吐出一句话来:“太突然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幕幕涌入我的脑海,从下飞机开始起,一切都变得那么奇怪。可是,我的心中却有另一种声音响起,它告诉我,这一点都不突然,一点都不奇怪,这种事是必然会发生的。我很抗拒这样的声音,用被子捂住头,拼命想忘了它。
渐渐的,我感到眼皮越来越沉,最后,我睡了过去。
五.
再次醒来时,夜已经深了,我依稀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坐在我的床尾,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是奶奶!可是......我转念一想,奶奶她,早在我十五岁那年走了,我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
“奶奶......”我轻轻呼唤着她,怕她忽然不见了。
她看着我。慈祥地笑笑:“乖孙女,都这么大了。”语罢,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刹那间,一种神异的波涛冲过我的身体,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我身上,撤走了时光。当奶奶收回她的手时,我已成了十五岁的模样。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诧异,相反,我的内心相当平静。
下一秒,我的泪水决堤。
“为什么?”我问奶奶,“为什么我回到故乡,却没有人来理睬我?为什么妈妈不来询问我,吃不下晚饭的原因?小千明明说好要与我一起去摘橙子,为什么又爽约?大家都把我忘了吗?”
奶奶没有回答我,静默地看着我哭泣。
半晌,她终于开口了:“更我走吧,乖孙女,我们到天空中流浪,遇到云朵,就会变成雨滴落下来,去亲吻大地。”
“没有天堂?”我垂下头,感觉有两种不同的力量在身体里相互排斥着。
“没有天堂。”这次,奶奶没有答非所问,“你要记住,每个人都是这样,从他们出生开始起,世界也就随之诞生,当他们迎来最终的睡眠,世界也随之毁灭。每个人都见过世界末日,但,这不一定是可怕的,落幕是新的开始。而固执地将其留存,其最终下场,就是被遗忘。”
我蓦地抬起头,睁大了我的眼睛。我不再流泪了,感受到了一种空前的自由。窗外有一条白鲸游过,那是黑暗与光明的霎时交错。
“是死亡吗?”我又问,“为什么会有死亡?”
奶奶笑了:
“是啊,这就是世间的真理,有限即为生命,正因为有了死亡,人们才能自觉到生存......”
尾声
电视开着。
屏幕在疯狂地切换着,
终于,停留在了新闻频道。
“现在为大家播报新闻快讯,20日,A城一架客机坠毁:这架AB3 181-317客机与海鸟相撞后坠毁于C海域,造成机上乘员76人死亡,23人失踪,其中有13位乘客是我国公民,目前,尚未发现幸存者,搜救仍在继续。现在为您播报下一条新闻......”
“啪。”
电视屏幕黑了。
可能是停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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