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年轻的时候也算是村里的一枝花,凶悍又脾气火爆,什么事情都会据理力争。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但是性格里的秉性亦如当初。
保姆喜欢做家乡菜,重油重咸,但奶奶生病后不喜油腻和太咸的食物,她又不愿意浪费食物,所以每次和保姆一起吃饭都吃的不开心。
有一次她突然爆发了,喉咙里咕噜咕噜的转,用手指戳着盆子戳的乒乓响,保姆也是把脸一黑,说一句“不吃就别吃”,自顾自的吃饭。那晚,保姆擦洗时翻身的力气太大又弄疼了她,她狠狠拍了拍保姆的手臂,拍出了一个红印子,示意不再要保姆照顾。
保姆立马去找大伯父,说辞职不干了。
一家人好歹好说的安抚住保姆,感觉那是供着的一尊菩萨,然后又去找奶奶,安抚奶奶,好话说尽。但奶奶就是沉着一张脸,谁也不理。
就在僵局的时候,大伯父突然说,“烧菜当然还是小弟烧的好吃,但你想让小弟天天过来帮你烧吗”
奶奶愣住了,半响不吭声。
爸爸也是自告奋勇,“我来烧吧。”
空气停顿了两三秒,奶奶突然摇头,手挥的像拨浪鼓。
那是“不用”的意思。
安抚住奶奶,他又转头去和保姆说,“你到上海来借个房子没两三千你借的到?还包吃包住给你工资,你哪里去找这种好事。”
保姆也不吭声。
这次之后,奶奶和保姆相安无事了一阵。虽然保姆还是不断在抱怨,但是奶奶那边反而没有了声音。
那是快过年的时候,保姆回乡了,过年了也没回来。
正月十五后,不知谁起头的,家里人开始出动给奶奶找敬老院。
上海已经算是一线城市了,但也是个老龄化严重的城市,养老设施仍然不是很完善,特别是公立的敬老院,粥少僧多,几乎院院爆满。
在很久以后,我问爸爸,到底是谁决定把奶奶送养老院的?他斩钉截铁地说是大伯母,然而问大伯母,她又说是姑姑和我爸爸,每个人都觉得是另外一个人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也有人说是共同决定的。
这是一家离奶奶老房六公里外的私人养老院。大约四五个篮球场那么大,养老院名字里有“德”有“福”有“夕阳”,这家敬老院的口号是,“像家一样温暖”。敬老院上下两层楼房结构,下面一层是行动不变的人,上面一层住着年纪较轻,尚且手脚灵活的老人。每个房间住四个人,里外两间,共八人,南北通透。房间里配备了电视空调桌子。基本能够满足老人不同的需求。最重要的是基本上住满人,每天都可以相互磕绊聊天显得不会那么寂寞。此外,还有不少慈善团体、宗教机构不定时来养老院举行活动,每逢过年过节更是热闹非凡。
这些像广告词一样的描述,似乎很让人安心。
介绍人带着大伯母他们参观说,”这家敬老院里最重要的工作人员护工,基本上都是四五十岁的老阿姨,大部分来自崇明、舟山近郊,少部分来自外地,老人方言基本上都听得懂,而且比较有护理经验,人都不错。“
大伯母他们忙不迭的点头。
介绍人又趁热打铁说,”你现在马上搬进来还有优惠,国家有补贴,现在床位便宜,减好几百呢。“
”这里有专业医生吗“
”有,怎么没有,小蔡医生,你也认识的,蔡家桥人,就你们隔壁村“
”哦哦“,一边想着是哪个小蔡,大伯母一边点头,”那好,那好。“
他们一起走进门口的办公室,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穿着夹克衫,戴着眼镜,和一个慈眉善目的五十岁女人正在聊天。
“这是我们院长。”介绍人说。
大伯母赶紧上去和女人握手,“你好。”
女人温柔而声音洪亮,她反握住大伯母的手,说,“交给我们放心。”
男人在旁插嘴,“要进赶紧进啊,床位很快就没了。”
当天回去,大伯母他们就把情况和家人说明。
“妈这个敬老院我们去看过了,里面有电视有空调,护工也专业。”
奶奶嘴抿的有点紧,低垂着眼睑也不做声。
”里面有专业的人照顾,我们也放心,就是那个蔡家桥的蔡医生,你也认识的。“
姑姑犹疑了一下问,”大嫂,这里面真的好吗?“
”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大伯母有点嗔怪。
”小弟的意见呢。“
爸爸说,”好么就好了“
大家看向奶奶,大约有五秒钟的那种沉默。
姑姑问,”妈,去吗“
奶奶又不会说话,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三天后,奶奶搬去敬老院。
所有人觉得,脾气那么直来直去的奶奶完全不生气不反抗,不就是默认同意吗。
大伯母、姑姑忙前忙后整理衣物,大伯父和爸爸陪着奶奶,堂哥开车送奶奶过去。
“妈,都准备好了吗,走吧。”堂哥在外街车上,按了几声喇叭,大声喊道。
“来了,来了。”
众人把奶奶搀扶进车子里,她像一个圆滚滚的团子一样窝在汽车的后座上,车启动的时候,奶奶吃力的回头想看一眼隔壁的老房子,只瞟到墙角,车子就绝尘而去了。
开了大概一刻钟左右的样子,左拐右拐过了桥,汽车驶进了位于河边的这家养老院。
敬老院的入口处竖着一个牌子,写着: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每月领取养老钱,多也喜欢,少也喜欢。
少荤多素日三餐,粗也香甜,细也香甜。
新旧衣服不挑拣,好也御寒,赖也御寒。
常与知己聊聊天,古也谈谈,今也谈谈。
内孙外孙同样看,儿也心欢,女也心欢。
全家老少互慰勉,贫也相安,富也相安。
早晚操劳勤锻炼,忙也乐观,闲也乐观。
心宽体健养天年,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汽车停在了奶奶房间的门外,一家人风风火火卸下行李,打开轮椅让奶奶坐着,收拾好新软的被褥后,把奶奶安顿到里间,有些昏暗的房间里,大伯母、姑姑在和奶奶专属房间的护工说话叮嘱,爸爸到房子的后门小巷那里抽烟,大伯父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看着周围的环境。
奶奶到了新地方,坐躺在床上,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同房间的婆婆和她搭话,“那个是你女儿啊”“那个是你儿子啊”“那个是你孙子啊”,她笑着点头,用手指指指他们,那些为她在忙碌着的人。
捣腾了一个下午,天要暗了。
大伯母看时间差不多了,和奶奶说,“妈,那……我们走了。小亮明天还要上班呢。“
奶奶不住地点头,做出一个”好“的口型。
”妈,我每个星期都会来看你的。“每个人都做出承诺。
就如来时的热闹一般,走时也是一窝蜂的热闹,徒留了一盏橘黄的灯,和灯下的那一团身影。
夜来的早了。
护工李阿姨喂好热饭,给奶奶擦洗好之后,奶奶躺在床上的时候,还不到七点。
奶奶摸了摸身下的被褥,眼睛眨巴眨巴看看周围,晚上的老人们都很沉默,只有外间的电视机声嘎吱嘎吱的响。这种环境的陌生感让人委屈,她闭上眼睛。
事实证明,这个敬老院确实挺好的,值得托付。
好到奶奶在敬老院的这八年,一年都没有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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