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

凌晨四点醒来，喂小女儿吃完奶，就睡不着了。现在似乎并不疲惫，也不怨恨。反而心里是有一丝满足。深深的感谢命运。孩子是很乖的孩子，晚上从来不哭，只是安静的吃完奶，就睡着了。我躺在床上，就着透过的微光，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柔嫩的小脸，听着王先生睡熟的均匀的呼吸，觉得安宁和放心。起身来到庚庚房间，看看他盖好被子没有，发现他居然是跪趴着，上半身也完全没盖。帮他调整好姿势，盖好被子。坐在他旁边，写下这一些字。白天是太忙了，要给莞儿洗澡，要洗衣服，整天的收拾家里，像现在这样静静的坐着，梳理心思，是一件太奢侈的事。                                                                        以前常常自怜，觉得命运不公平，太凄苦。现在却发自内心的觉得，上帝待我真是厚道，如果真有上帝的话。也觉得自己太贪心，有了一样，还想要别的。有过最真的爱情，却还要一段完美的婚姻。有过最可爱的儿子，却还想着要一个女儿。怀着莞儿的时候，我几次对自己说，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这个孩子健康，我就很感激，我会去一碗水烧一柱香，感谢合路神灵的眷顾。结果神们真是仁慈，给了我一个秀气精灵的女儿。岂止是健康。                                                                前两天，晚上，庚庚打算睡觉，我坐在床边，边给莞儿喂奶，边陪他。他说，妈妈，我好想看看你的妈妈长得什么样子。生你的妈妈。我说，我现在的样子，大概就跟那个时候我的妈妈差不太多吧。我说，有照片，等明天你起床我找给你看。庚庚说，我长得像你，妹妹也长得像你，你长得像你的妈妈，呵呵。是啊，遗传是这么神奇的东西，现在的莞妹，几乎和两个月的庚庚完全一样。而我，连鼻子上的痣都跟妈妈一样。然后庚庚睡了。我又一次想，妈妈，如果你还在，看看这两个孩子，你的两个孙子，该是一件多好的事。我不要太多，只要你能够看见他们。有一次有阿姨问庚庚。你爸妈为什么生小妹妹啊？他说，因为他们觉得我太乖了，所以想再要一个孩子。小a回来告诉我，我笑，再没有更自信的回答了。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自己呀。不过，也是实话，我们的确这么对他说。为什么多要这一个孩子，当身边的很多人都觉得生养都很负担的时候？是，有一半是为了庚庚，因为他问，怎么能不要，怎么可以把他杀死，如果怀的是我呢。这是在怀着莞儿而我们犹豫，不想要她的时候他这么说的。是，如果怀的是他呢，这是一个多么深刻的哲学问题。如果，生命以另一个形态来到这个家，不会是另一个庚庚吗？那个时候我想，我可能不会富裕，但我一定好好爱我的孩子，如果他们居然愿意来到我的生命中，眷顾我。还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已经去世这么久的妈妈。早就说好，这个孩子跟我姓。是跟妈姓。不是为家族的延续，不是为光宗耀祖，只是为我的妈妈。她去世太早，要补偿她。妈妈的死，是我一生的症结。我做很多事，都是为了她，为了爱她，理解她，证明她存在过。随着时间的流逝，除了村头那一抹坟墓，她几乎已没有任何痕迹。时光是多么残忍，人们会以为她从未来过。生庚庚的时候我想，不管别人怎样，我一定要有孩子，因为我做了母亲，才知道我的母亲曾经怎样爱过我。那个时候还什么都没有，并不是最好的时候生孩子。可我一心想要做母亲。后来庚庚出生，我在心里对母亲说，现在我经历了分娩的疼痛，我给他喂过奶，给他换尿不湿洗衣服，给他做好吃的，现在我和你对等了。隔着三十年的时光，我和你成为同样的身份，母亲。以此来感谢你，曾经那样不经意的，用母亲的本能爱过我。你亲手给我做过衣服，打过毛衣，做过很多次饭。你给我送过伞，做过布鞋。那鞋子现在还在我的鞋柜里。我只穿过一两次，是为了感受你手心的温度。我偷偷的，默默的，藏着你存在过的痕迹。而我的孩子，他们快乐的跑和跳，他们大声的笑和哭，他们，就是你存在过的最好证明。原谅我庸俗，用遗传对抗死亡。你是普通人，如果我不努力去保存你，就没什么人记得你活过了。                                                  所以，为什么生老二，这就是答案，为了我妈妈，为了让她高兴。史铁生已经去世了，在他那著名的选进语文课本的《地坛》里，他写过，一个作家，别人问他为什么要写作，他说，为了我母亲，为了让他高兴。写这段话的时候，史铁生的母亲也已去世。世界上母亲走的早的孩子，是不是都跟我一样，最不能提，不敢提，却最想说的，就是母亲？            不知不觉，我也已到中年，快活到母亲去世时的年纪。内心有深深的恐慌，担心自己对不起日渐增长的年岁。但是，我在时光里成长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哭的无助的小女孩，我现在是个母亲，我的孩子要依靠我，我要给他们做饭洗衣服，检查作业，还要陪他们玩和讲故事给他们听，我要每天亲一亲他们的小脸，让他们知道妈妈很爱他们。我没有变得势利和狡狭，没有变得算计和冷漠。我还有柔软细腻的心，我还会为窗外滴答的雨和春天盛开的花而触动，只是，我变得更加强大了，不怕伤害。我把我的伤痕小心的藏起，只在最亲的人面前展开。妈妈，我想，这都是你愿意看到的。如果说你的死对我有积极意义，那就是，在别人还撒娇的时候，我已学会面对生命的残酷。可是，其实，我希望，不必那么早看到这一点，如果我可以选择的话。所以，现在我的愿望是，让我的孩子不必这么早面对世界的残酷。所以，我得好好爱自己，让自己温暖和美丽，让自己健康和能干，这样，他们才能放心长大。他们可以吃到妈妈亲手做的美味的食物，可以告诉妈妈一天的收获，可以在受了委屈的时候躲到妈妈怀里哭。而我，只能在深夜，静静的，一个人这么做。                这个世界最美的画面，是孩子摇摇摆摆，奔向父母的画面。这样的画面，有着深刻的象征意味。如果，有一个人，在那里伸开双臂，等着揽你入怀，那么，你是不是更有勇气，奔向更远的远方？              我没能走的更远，妈妈，请原谅我还不够努力。但我一直珍藏着，你在你短暂的生命里给我的爱。虽然已经久远到无迹可寻，但我却时常想起过去的一幕幕，你，从未远去。你曾经努力生活过，我知道，你曾经那样无私无畏的爱过我，你或许现在还在深切的凝视我。我现在长大了，更加懂得，你那个时候为什么哭。只可惜我没有机会给你买衣服带你看世界，只可惜你没有亲眼看见，我为自己找到了爱情，丈夫和孩子。只可惜，我没法告诉你，我生命里曾经有过的，最隐秘的感受。而我，坚持认为，你都知道。中国人的观念，死后就成为神灵，你，应该什么都知道。我会好好活着，以此告慰你。我活着，你就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