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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三题

逍遥三题

作者: 邻山啄玉 | 来源:发表于2019-11-05 08:34 被阅读0次

    原载于自己的公众号

    弗吉尼亚是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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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逍遥三题

     

          隔了近两年,再回来读《逍遥游》,发现当初停下来是对的。《逍遥游》篇幅不长,但层次很丰富。历代解读也很多,这次集中读了刘文典《庄子补正》、钱穆《庄子纂笺》、陈鼓应《庄子今译今注》,杨照《庄子——开阔混同的精神世界》,南怀瑾《庄子喃哗》。大家讲解,各有所擅。

          陈鼓应先生在《庄子今注今译》里把《逍遥游》分做三章。第一章自“北冥有鱼”至“圣人无名”,由大小之辩写到破除自我中心、与天地自由往来。第二章由“尧让天下与许由”至“窅然丧其天下焉”。讲至人无己的精神境界。第三章自“惠子谓庄子”至“安所困苦哉”。讲“大之为用”以及“无用之用”的意义。

            读之思之,很受启发,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记下来,与大家分享。

     

    逍遥三题

         

          一、“大小之辩”与认知障

            在陈先生三分的基础上,我把第一章分为两段。

            第一段从“北冥有鱼”到“此大小之辩也。”

            本段第一节以鲲鹏开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继而又借《齐谐》的记录,描述鹏鸟飞翔的宏大景象。“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再转以大鹏的视角俯视寰球,“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几千年前的书生隐士一着墨就把我们从营营生计中抽离出来,一提笔又开启中华文章之盛大高远。鲲鹏自此成为中华民族向往辽阔自由的精神生活的图腾。

            第二节转而写大鹏南飞与云气支撑的关系,远大的志向必然需要充分的准备。“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第三节写与鲲鹏相对的“二虫”——蜩与学鸠。二虫不能理解大鹏的远大报负和作为,诸多讥诮,反而暴露自己的偏狭与无知。落脚在“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最后写“汤之问棘”,再次重复鲲鹏与鷃鸟的反差,归结为“大小之辩也”。

            大小之辩,指的是物质世界的多样性以及各物种、环境间的巨大差异造成的认知极限(认知障)。认知障,是所有物种都面临的问题。能否自觉的发现自身认知障碍的存在是区别物种进化程度高低的标志之一。鸟兽无探究之心,不能自觉其短,故无知而无畏,自得于其小世界。越是低进化的物种,越是意识不到自己的极限所在。坐井观天,一叶障目,很多成语描述的就是陷于认知障而不自知的可笑境地。

          逍遥游,表面上尽是对二虫、鷃鸟的哂笑,是对小知、小年的否定。但应该否定的真的是“小”吗?

            认知障的根源是个体差异。朝菌朝生而暮死,大椿以八千年为一春、八千年为一秋。万物生而不同,又都圄于生存环境。对生物们而言,首要的认知需求是对生存环境的认知需求。超越环境探求外部世界,对生物而言无疑是一次飞跃,但自古突破的少,平庸的多。因此二虫说“奚九万里而南为?”是有其合理性的。同理,鲲鹏万里而行,它们对于枋榆之间的世界,也没有认知的必要。可以想见,对于“小”的世界,鲲鹏们同样一无所知。“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但文章没有讪笑大不知小。庄子在嘲讽的,不是认知障,而是陷于认知障而不自知,是二虫“奚以南为?”的质疑。

            第二段从“故夫知效一官”至“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将前段的大小之辩,引入人类社会。本段只有三句,第一句提出论点,“…其自视也,亦若是也。”人同样存在认知极限。如果你沉浸只在自己的舒适领域,不主动突破大小之限,不管做到多大的官,有了多大的事业,和二虫其实都是一样。后面两句举例说明。先说宋荣子,宋荣子这样的高雅之士不落俗套,不受外务所扰,于世从容潇洒,但即便这样也还是有自己的局限,不够(逍遥)。第三句用列御寇(列子)的例子,列御寇御风出去游历了半个月,悠然自得,但依然要有所依凭(风)。如果真正能依照天地的规则(乘天地之正),驾驭各种情势(御六气之辩),自由自在行逍遥之游,又何必有所依凭呢。

            在人类社会里,庄子也预设了不断扩展的认知边际。宋荣子之外还有高人,列子之外还有神仙。这种预设充满想象力但缺乏佐证。最后庄子把他能想象到的认知的(也是人类进化的)最高境界定义为“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也是逍遥一文的核心。纯粹的人(至人,神人,圣人是纯粹合乎天地之道的人的三种表现形式。)可以破除物我限制,摆脱得失功过,不计虚名冗誉(实现真正的逍遥)。成玄英疏注,“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体语至,就用语神、就名语圣,其实一也。”无己、无功,无名,既是逍遥的状态,也是实现逍遥的路径。

            第一章是逍遥游的总纲,也是全篇最高昂处。 他先从大处起笔,写鲲鹏,又写小处的二虫,形成强烈的对比。然后就此点出问题,小知不及大知,认识障才是核心所在。最后转而说人,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不亚于鲲鹏与二虫,在你的自以为是之外,总有与你截然不同而又同样(甚至更加)精彩的世界。而只有至人、神人、圣人才能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逍遥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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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天子、仙人与认同障

          第二章从“尧让天下于许由”至“杳然丧其天下焉。”

            这一章继续讲人,首先是许由和尧。尧是上古名君,治国有方。他听闻许由的名声,便提出把天下让给许由。“夫子立而天下治 ,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您只要正立于朝,天下就井然而治,(比我强太多),我再占着天下,自己也觉得亏心。请求把天下让给您。尧把天下看得很重,所以强调治理天下的能力如何——你能力比我强,就应当由你来治理。

            许由的回答却跳出了这一逻辑。“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 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 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天下既然已经治理得很好,我再来取代你,难到是图个虚名?。我一介草民,鹪鹩鼹鼠,但求此生无事。(我志不在天下),于治理天下也没有益处,君王何不归去。越俎代庖的事我是不做的。

            尧的志向是天下大治,许由的志向却是逍遥于天地间。二人价值观的差异之大就像鲲鹏与二虫。尧治理的天下再大,在许由看来也不过“枋榆之间”。尧是名君,许由是隐居的高士,两人都不是无法体察身外世界的二虫,因此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再是认知差异,而是价值取向。前述的“大小之辩”在这里拔高到价值观值观的差异。

            许由和尧的故事说完,又讲肩吾和连叔。这两人都是传说中的修道隐士。

          肩吾对连叔说,我听到接舆说的话(也是个隐士),夸夸其谈不知所云。他说很远的姑射山上住着神人,又美又仙,不吃食物,吸山风喝露水就活的很滋润,来去飞行驾乘神龙。他一专注起来就可以消除疾病灾厄、使五谷丰登。我觉到他疯了根本不信。连叔回答说:是啊。我们不能和瞎子讨论纹饰的绚烂,也不能和聋子探讨钟鼓的音律。人,不止是形体上会有残缺,认知上也会有啊。这说的就是你。世上就是有这样的神仙,不受世间纷扰所困,外物不能伤害,不畏洪水淹溺,不怕酷热焦灼,他身上的污垢尘粃都可以造就尧舜这样的圣人。他怎么肯依托俗世之物呢?

            这个例子有点突兀,忽然又扯到神仙那去了。许由看不上尧的天下,连叔更说神仙的糟粕都可以打造尧舜这样的“圣人″。这固然是在对大小之辩的继续引申,但更重要的是在强调入世、致仕价值观之外仍然存在着更高的价值。

            接着庄子又用宋人资章甫,尧见四子的故事,想要进一步论证,人所处的环境不同,需求也就不同;价值观不同,追求也就不同。

            万物的竞争一开始就是认知的竞争,谁能更全面、更深入的理解自身以外的世界,谁就更能适应这个世界,也更能在竞争中笑到最后。物种突破认知障的能力什么时候到达极限,物种就在什么时候走向衰亡。“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非不愿知,不得而知也。

    到目前为止,在认知世界这一领域,人类自始至终保持了自觉与精进,这也让我们在物种的竞争中一直笑到现在。但认知障只是生物进化中很初级的障碍。作为万灵之长人类,我们有自己的知觉魔障要破除,那就是认同障——对他人价值观的天然否定态度。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像人类一样具有如此丰富的多样性而又如此高度社会化的物种。一方面我们需要团结最大多数人来对抗外部也界,另一方面我们又要忍受不同价值观对自己存在构架的冲击。纵观历史,人类越是发展,最大的挑战越是来自于不同环境下产生的种群差异,尤其是核心精神层面上的价值观差异。究其原因,我们总是自发的把“自己”当做标尺来衡量外物(包括他人与事物)的价值。判断的标准无非两条。一是于我是否有用?二是与我是否相似?

            庄子生活在战国后期,那是个政治上群雄逐鹿的乱世、又是思想上百花争艳的盛世。儒、墨、法、名、兵、阴阳、纵横……各家在诸候间如转灯般粉墨登场,他们都有一个目的,向君王证明“我能为你所用或者我比他人更有用”。但《逍遥游》传递的思想不一样,他在说,天下固然伟大,但焉知没有比天下更宏大的境界;为君王所用固然好,但无用于君王、逍遥天地间又何尝不好;我的所做所为要与我追求的目标相匹配,为什么要盲从普罗大众。这样的思想在物质匮乏、兵祸连绵、以生存为第一要务的战国时期,无疑是思想史上的一次革命。但对于当权者和普罗大众而言,这样标新立异的思想革命,既无用又与以往熟悉的思维方式相违背。在“自己”的标尺下,逍遥空泛而无用。庄子举出隐士、神人为自己站台,正反映出他在现实中的孤立与无奈。他在本章中歌颂的“姑射山神人”也不过是他遗世独立的价值观的投射而己。

    逍遥三题

    三、惠子、庄子和现实障

            第三章从“惠子谓庄子曰”到“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这一章是庄子为自己的辩护,也是庄子用自己的哲学为自己的生活做的注解。

            本章由发生惠子和庄子间的两段对话组成。第一段惠子先说到无用的大葫芦,盛水会破,剖开当瓢也大得没法用。这是在暗指庄子,“你说那些鲲鹏呀,神人呀,有什么用?就像这大葫芦,看上去大的惊人,实际上一无是处。”庄子的回答很巧妙,“那是你不会用'大'啊。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人手里就会有不同的作用。宋人有个保护手不皴裂的密方,世代以此来在冬天漂戏丝絮,而有人拿着这个密方帮助吴国军队在冬季水战中打败越国,最终裂土封疆。谁说水一定要放在葫芦里,就不能把水留在葫芦外吗?为什么不用绳网把葫芦结成小舟,遨游于江湖。”从辩论技巧上看庄子反击得很漂亮。它反过来先指责提问者水平差,能力低,自己不会用反而怪葫芦。转过身来又说,葫芦不装水,还可以当小船。盛水是葫芦最常见的用途,不能盛水,葫芦最大的功能就缺失了,但并不代表葫芦就绝对没用。惠子以葫芦盛水之常用涵盖葫芦的所有功用,以偏概全,被庄子抓个正着。

            惠子怒了,又说:“我有一棵大树名叫樗木,主干木瘤盘结,分枝又卷曲不直,根本没办法用。种在路边都没有工匠来采伐。你的言论就像这棵树,大而无当,大家都听不下去,离开你。”这是直接怼到脸上的批评。惠子看得很准,逍遥的概念很吸引人,但在实际中有什么用呢?庄子故技重施,又举了个例子,黄鼠狼上蹿下跳的抓老鼠,好像很有用,但是随时可能被陷阱夹住。草原上的大牦牛大得像天边的云,不能抓老鼠,但悠然自得。你说有一株不能用做材料的大树,为什么不把它种在旷野里,我们在树下攸哉游哉。树虽然没什么用但也不会被砍掉,这样看,没什么用也没不是什么坏事啊。庄子再次展现了高超的论辩技巧,把论题从樗树有没有用转换成树没有用是不是好,又赢了惠子一局。

            这一章里庄子在闪转腾挪中化解了惠子的质疑。但他始终无法正面回应对手。惠子切中要害,逍遥之道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无用”。逍遥游的无用是对于生计的无用,就像大鹏千里之翅无法在现实的榆枋间展开。

            《史记》说:“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 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太史公在二百多年后评价庄子仍然逃不开“无用”的定义——“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盛世需要经世之材,逍遥于天地间的思想得不到主流价值观的认可。

            两千年后的钱穆先生也评价到:“《庄子》,衰世之书也。故治《庄》而著者,亦莫不在衰世。”衰世无所用,书生苟且于乱世,只能在混乱中自求精神的无极无涯,寻求自我的寄托与安慰。

            放下书卷,想像下庄子的生活,他如何谋生?君王不需要他的理论,也就不会供养他,他的理论不能让信众吃饱饭,也就不会有信众追随他。再伟大的思想家也不能活在真空里。达到逍遥境界最大的障碍就在于现实。通观全篇,庄子从鲲鹏到姑射山仙人再到大瓠,越写越小,越写越接近自己,但也越写越无力,他是那个看见了桃花源却无法走入的渔夫。庄子的困境在于他预设了至人、神人、圣人的纯粹的主体,可以无我、无功、无名的与客观世界实现统一。客观现实无法突破,这就是现实障——庄子也无法突破的最终障壁。对于我们,现实障就是柴米油盐、是人情世故、是房子、车子、孩子……逍遥游给我们画出了美好的诗和远方,但不能帮助我们摆脱眼前的苟且。但为什么一定要摆脱呢?毕竟我们生来就是在泥泞中仰望星空。

            庄子自比为鲲鹏,却无法找到适合他的北溟和南溟。但他为中华民族描绘出了一个辽阔高远的精神世界,一个可以沟通天地的逍遥境界。我从逍遥游里读到无限的认知空间,读到多样的价值观,读到现实桎梏与精神世界的对立统一。他是个孤独的掌灯者,擎着那盏自由的星火之光,远远地走在人群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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