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恩情，来世再还。

跟大多数的农村人一样，坐落在河边的这个小山村大部分人群有着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总认为要生到男丁才能传宗接代，在计生颇严的八十年代，一些人家已经生了女孩，若再生女孩，有的则会被大人抱到十里以外的邻村，趁着夜深，送到某户知根知底的人家门口，只见这边敲几下大门，或者燃一小封鞭炮，还没等那边屋里的主人起来开门，这边的人已经走远了。

五爷是这小山村的孤寡老人，无依无靠的，是抗战年代的老兵，在战场被子弹伤过，走路腿不太利索，也因此耽误了终身大事。家里一贫如洗，住着三间破旧的屋子，靠着卖点豆腐维持生计，邻里若谁家有个什么红白喜事大小琐事他都乐意帮忙，虽是五保户，心肠还蛮好的，所以大伙们都尊成他为五爷。

碰上天气好的日子，他会拿着水烟斗坐在自家的晒谷场闲坐着，村里的几个小屁孩儿也搬来小木凳把他围成一圈坐下来，五爷一面抽着水烟，一面跟这群孩子讲那些打鬼子的故事。

那场景比宣讲课还要生动，常常是五爷讲得绘声绘色，孩子们也听得意犹未尽的。

是春寒料峭的清晨，五爷挑着豆腐担子走过河中的一座木桥，沿着山边的小径去镇上卖豆腐，在回来的山路边看到一个小箩筐，箩筐里竟有个婴儿，襁褓中的婴儿被花色的小褥子包着，里面放了张写了生辰的纸条。看样子是个被父母丢弃的女婴，他叹了口气，寻思了片刻，就把女婴抱了回去。

将近花甲之年的五爷抱回一个弃婴，邻里乡亲都跑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凑在一起看热闹，有人说他一把年纪了，还捡个小娃回来养，真是贱得哩。还有人说他自己寻口饭吃都不易得，还给自己添上这担子，闲得呢。

可五爷不这么想，他想着的这娃可怜见的，也不知是谁家的父母这般心狠，大概是没找到合适的人家，随手丢在这偏僻无人的山路边，他若不抱回来，这娃不会冻死就会饿死，再怎么样也是捡回条命。

隔壁的春生媳妇倒是个热心肠，跟平日里一样快言快语的，哎呀五爷你是有福气哩，这娃儿就是老天送给你的，给你家添个人气也是极好的哇。又回去拿了自家娃的旧衣物，送了过来。

村里的乡亲们也跟着送了些口粮过来，一包片糖，一篮鸡蛋，或者一袋自家磨的大米粉。乡下人不太擅长言词，只会用这些食物表达最朴实的心意，大伙看到这个被爹娘丢弃的女婴，也生起怜悯之心，觉得怪可怜的。

于是五爷把这个女婴养了下来，向乡政府写了几页纸的长长报告，为这孩子申请了户口。这小山村周围景色怡人，山伴着水，水环着山，五爷的家打开门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山上有大片大片满目青翠的竹子，他给这女娃取名叫青青。

过了些年头，在五爷的精心照顾下，青青长成了一个小女童，乐颠颠地跟在爷爷的屁股后面帮着卖豆腐。她小嘴儿伶俐的，学着爷爷吆喝，豆腐哟，卖豆腐哟，新鲜的水豆腐哟。

有时五爷也会带着她去河边捞鱼，青青眼见着爷爷将网用劲往河里一洒，不一会功夫就收上来小半桶鱼，有鲫鱼，黑鱼，鲢鱼数条。这时候五爷会吩咐着青青，青丫头诶，快提着桶送两条黑鱼去隔壁春生叔叔家里，你婶婶刚生完孩子，正需要吃这鱼哩。

好咧，青青应着爷爷，声音如百灵鸟似的清脆，麻溜地跑着送过去了。

五爷得闲时，便会拿着水烟斗坐在晒谷场跟青青讲各种故事，有时候是说书，有时候是讲他曾经在战场的种种光荣事迹，有时候，还会给青青唱一段花鼓戏，小妮子听得津津有味。

碰上赶集的日子，五爷会带着青青去布市买几尺花布，给青青做几件衣裳和裤子，或者买回几个头花。平常自己的日子虽是清苦了些，在吃穿用度上，五爷一点也不舍得委屈这个孙女儿。

青青去村里的学堂读书，被学堂里的同学指着鼻子嘲笑，说她是个没娘要的臭屁虫，她放学哭着鼻子回家嘤嘤嘤地跟五爷哭诉。

五爷抚着她的头说，傻丫头，你是有爹娘的，你的爹娘去了远方，等丫头长大了，就会来接丫头的。

青青吸溜着鼻涕，抹了一把眼泪，眨巴眨巴着眼睛问五爷，那爷爷会一直陪着丫头长大吗？

会呀。

到什么时候？

到爷爷死去的时候。

我可不想爷爷死。

爷爷会活很久，还要看着丫头长大嫁人哩。

五爷擦了擦青青腮帮子上的泪滴，然后又讲起了她最爱听的故事，小丫头这才破涕为笑。

祖孙俩的天伦之乐，给这独落在河边的老房子增添了不少生趣，他们就这样相恃为命的生活着。

在青青长到十二岁的这一年，五爷病倒了，平日里伤风感冒都很有的他，这一来就是大病，直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青青急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她飞奔到村里的小诊所喊来了医生，医生把了把脉，说五爷这是中风了，现已是半边瘫痪，以后需要长期卧床。并说老人年岁已高，怕是很难好转，也只能吃些药静养着了。

青青决定休学照顾爷爷，她给爷爷跑药房抓药，细心地给爷爷熬药喂药。有时候会一路小跑到镇上买些骨头瘦肉回来给爷爷熬汤，有时候则钻进山里采些木耳蕨菜拿回来给爷爷清炒。或是拿一个小渔网，放些饵料，扔到屋边边的河里，偶尔会捞得几条新鲜的鲫鱼，抓回来给爷爷煮成新鲜的鱼汤。

她悉心的照顾着爷爷的一切起居饮食，就像小时候爷爷对她那般的照顾一样，她知道对于爷爷的养育之恩，她永远也报答不完。

一年多后，五爷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于是把青青叫到自己床头，叮嘱了她好些事情。

他心里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青青长大成人，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小妮子，是他唯一割舍不下的牵挂。

几天后的清晨，青青陪在他身边，他安详的离开了人世。

村支书派了村里的好些人手帮着青青料理了五爷的后事，对于这个山村里的村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老人的离世，并没有什么不同。按照农村里风俗，老人上了70岁去世便是喜丧，大部份上了点年纪的人，大概都已经看惯了生死。

五爷走了后的那些时日，青青怯弱地躲在屋里不肯跟任何人说话，眼神直发愣，她就像天空中迷失方向的孤雁，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爷爷给了她一个色彩斑斓的童年，却终是没有看着她长大成人。

她经人介绍被送到县城的一户家庭，那户人家的夫妻多年未孕，答应给她提供较好的读书机会。

多年以后，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在一家跨国公司做着高级白领，准备要嫁人。

那段时间，她时常梦见自己回到河边的老房子里，爷爷呼唤她的小名，无数次在梦中惊醒，她泪湿了双眼。

那一日，她独自一人悄悄回到故乡，老房子已经倒塌了，残破不堪的砖瓦七零八落的掉在了地上，她只是想回来看一看这片曾经滋养她的土地，以及关照过她的乡亲们，想着养育她的爷爷，她鼻子一酸，两行滚烫的泪水缓缓的掉下来，她在心里默念，此生恩情，来世必还。这份恩情已经深植于她的内心，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