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
我敲敲脑袋,它发木。
昨天的事太离奇,今天的事太突然。这会儿才有精神从头到尾彻底地想想小云。
她是个骗子。骗我说她只有二十二岁,跟我同龄。我年幼无知,上了她的当?!
前前后后仔细想,感觉自己就跟涮羊肉似的,被人切成一片片,码成码,摆在盘里,又夹起来放到锅里涮,涮你的人一面大嚼着肥嫩的肉,一面说这羊肉太柴,没油水!一瞬间我心里百味杂陈,愤怒,虚荣,被骗又没处撒的火,一股脑地席卷而来,像焖锅煮的粥,热气腾腾地铺腾得到处都是——我狠狠地捶了下墙。
躺在床上一上午。我冷静下来。盘算着,老吴的洗浴中心就像农村屋檐下的水缸,表面水静荡荡的,可是仔细一看,水底全是密密麻麻蝇营狗苟的孑孓、各种各样细小发痒的微小水生物,在浓绿肮脏巴掌大的池子里蜿蜒扭捏,蠕蠕的打成混沌的一片——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跟这孑孓沆靡一气。我不是那块料。这里越来越不能久留。下月中结这个月工资,我打定主意,一拿到工资就走人,白干半个月吧。
下午老吴带我到麻将馆遛遛手,出来时已是傍晚,我疲乏至极,轻飘飘地随他进了中华楼吃饭,同去的还有范刚和几个我不认识的人。他一路谈笑风生,左右逢源,我瘪瘪缩缩跟在后面觉得自己像条狗。
晚餐很丰盛,一桌子的飞禽走兽,片刻功夫,每个人面前堆了累累的动植物尸骨。老吴吃的红光满面,大喉咙像碾路机似的在餐桌上空隆隆碾过来,碾过去。我闷头吃饭,情绪坏到极点。没留神吃了一口芥末,芥末的辣,像原子弹爆炸,缘着两太阳徐徐上升,在额头炸成个蘑菇云,又缘着鼻腔落下来。有几秒钟功夫,我头脑中一片空白。
老吴拍拍我,说:“瞅你那点儿能耐!”
十点钟,老吴带我到一户姓赵的人家推牌九。范刚说喝酒太多,脑袋疼,想回家早点休息,没去。那户姓赵的人家扒炕,炕席抽出来了,露出底下的红砖和烟熏火燎的炕洞,没法坐人,于是在地上铺了张塑料布,挪过小炕桌,各人身后堆放着钱。屋子里烟气缭绕,大家静静出牌。我烦躁不安,身子直往下塌,恨不得立刻趴下睡一觉。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狗的狂吠,老吴和我以及赵姓的男主人出去看,昏暗的月色里大约有二十几条人影冲进院子,是警察。
我们被轰回屋子,这才看清他们全都带着家伙,大伙全鼠眯了,规规矩矩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为首的帅警察,问:“谁是吴景山?”
“我。有什么事儿慢慢说。”
“到局里去说!走吧!”
第一次坐警车。外面是飞速即逝的静谧乡村,喧嚣的城市,里面是安静的人。这时候就是“一刀一刀把钱砍出来”的虎子在,也得乖乖地变成纸老虎或者病猫了。
那次老吴出了不少血。事后提起来,老吴绘声绘色地讲全过程,主要讲警察对他如何客气,实际上就是讲在大家伙都受到粗暴待遇的时候,他遭到的粗暴比较轻。
我说有可能是范刚干的。老吴皱着眉,把手里的烟望地下一丢,吐了口唾沫,嘿嘿冷笑了两声。
转眼就快半个月了。我搬着指头过日子。这半个月来,我再也没见到小云,也许以后也不会见到的。她像从未在这世界上待过。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防备的嘎然而止的结束一度让我不知所措。我喜欢一切都有个交代,像父亲的死,像两次考大学落榜,再坏也不至于令我没着没落。
我想着,“情”像是一种活着的生命,细腻地溶泡着人的整个身心;“情”又是一种不稳定的东西,时浓时淡,浓的时候叫人爱得死去活来,淡的时候非得努力维持才觉得自己是爱着的。“情”有它的季节,像冬天窗子上的霜花,走过它的时间,它就不会再来了。我对小云,就走过了那段时间。
这件令人既窝囊又伤心的事,我只在电话里跟姐姐说过。她听了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还是严点管着自己,别随便就跟女人发生那种事。社会这么乱,你接触的好像不是什么好人。”
“好人,坏人,我小时候倒是这么想过,我要当好人——现在,发现我周围的好人没那么好,坏人真是坏得没底线。环境一片黑茫茫,人是一片灰呛呛——我也是个渐渐变得灰呛呛的人。”说完呵呵一阵笑,竟笑出了眼泪。
“赶快离开那儿吧!……”姐姐突然大声说,她哭了。
“这月下旬,我领了工资就走。”我连忙说。
老吴最后一次带我去赌,是还有一天就结算上个月工资的时候。他准备大干一场,而且他有了新计划,只有一个蓝图,还没来得及细想。他把贪婪的眼睛盯到摸彩票上了。不幸的是,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坐在老吴身边,终于彻底地帮不上他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在铮亮刺眼的日光灯底下,阴悚的蓝烟里,我觉得自己像堕入了深渊。
输红眼的老吴表面镇定,底里确是一枚定时炸弹,迟早要爆炸。时钟的脚滴答滴答一路不慌不忙地踏过去,输钱的焦灼和想捞回来的欲望牵着老吴一局一局输下去。我终于抻不住,一阵恶心,栽在老吴身上。他在我脸上拍一下,勉强一笑,说:“怎么了这是?”
“不行了,想吐。”
一个矮子说:“卫生间在那儿。”
我出来的时候老吴他们已经散伙了,像寒暄似的道别。
回到洗浴中心老吴一把拎着我的衣领问:“怎么着你?”
“我看不见了。”
脸上唰地挨了个耳刮子。我一个趔趄,没等站稳,几个打手上来,起先还觉得周身被无数拳脚包围了,一处痛,两处痛,渐渐的所有的痛连成一片,脑子里只剩一抹思维,在麻木的躯壳里。这个躯壳被外面的力量打击着,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醒来以后,浑身的痛使我动弹不得。天亮以后,发觉自己被关在一间小储藏室里,窗子上着铁栏杆,门被锁了。
我脑子里掠过小说里看到的各种囚犯逃跑的情节,可惜用不上。我有一种忧惧,老吴也许会杀了我。
我攀上窗子,窗外是人家的后墙,甚至看得见屋子里人影的晃动。我用力扳着铁栏杆,拼命大叫。门开了,虎子和一个陌生人进来,说:“别叫了,走吧。”
“老吴哪?”
虎子看了那陌生人一眼,说:“进去了。我也才回来。”
我跟着虎子和那陌生人一起出去,院子里围着几个警察,陌生人是便衣警察。
上了警车,我惆怅地想,这是第二次坐警车了,尽管不花钱……
在看守所待了几天,学了做鞋,插花,每天从早上六点干到晚上十点,没有报酬。现在一看到商场里那些鞋子和插花我就犯膈应。
最后作为受害者,我被释放。出了看守所,我看看蓝天,果然跟看守所里看到的天不一样,满天都是自由。这事儿很明显,老吴输了钱,拿我撒气。没等揍完我,范刚突然来电话叫他到中华楼吃饭,两人吵翻,勾起新仇旧恨,动了粗,范刚进了医院,老吴进了局子。
美娜洗浴中心我是不去了,最后一个半月的工资都泡汤了,八千多块钱哪!想想就肉疼。它被查封了,那些蝇营狗苟的孑孓,恐怕又得寻别的水缸了。
网友评论
😄
其实是想写一个男孩子从小到大看到的一些人和事……旁观的看,又难免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