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四人各自忙活。耶律光去挑选了十二匹快马。“大卫星”玛拿西去领取了银两盘缠及些许丝绸,又另外领了三套吐火罗人的装束。昆仑奴去领了许多肉干,并打了十几袋水。李贰师则负责把物资平均装上马,即不能影响速度,又要保证东西不丢,不过李贰师不愧是大唐铁骑出身,这根本难不倒他。
四人整理妥当,众铁卫依依惜别。并波悉林没有来送,迦叶比丘解释道:“相爷有恙,不能相送,他祝你们马到成功。”盾娘芙拉见耶律光将小银斧别在腰间,甚是欢喜,已无昨日的窘态。
四人向诸铁卫一一告别,耶律光看着芙拉额头拳大的猩红伤疤,关切道:“你伤未愈,风寒侵体,早些回吧。”芙拉亦道:“此去千里,善自珍重。”她还要再说,耶律光已走到海盗哈桑前,握着哈桑的手道:“骨伤难愈,老兄去了大不里士切记多加休息,不要逞强。”
哈桑笑道:“要不是这根骨头不争气,俺可要去跟你争功哩。”刚说完他却不由得“诶呦”痛叫一声,而后脱口骂道:“该死的胸骨!”一旁的狮子康斯坦丁刚忙扶住哈桑,说道:“别说了,咱们就此别过吧,祝你们平安。”四人便跨上骏马,疾行而去。芙拉一直在遥望暗祷,直到他们隐入地平线,再也看不到。
四人一路向西,猎风习习,风尘仆仆。行到第三日清晨,已可望见城郭。库姆河蜿蜒地躺在城外,河并不宽,已经结冰,一阵寒风凛冽,只刮得河岸空枝乱颤。四人在岸边驻马,耶律光与玛拿西步行走上冰面。两人都曾有过游牧生活,对于马匹渡河有些心得,他们摸摸敲敲,选了一处牢固的冰面。四人将十二匹宝马挨个拴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牵过了库姆河,其时已近午时。
库姆城并不算大,从城门望进去,是坐落有致的波斯式拱顶房屋。大食的黑旗在城墙上飘扬,城门口立着二三十名士兵警戒,两名卫兵在盘查出入人员,一名卫兵是大食人,另一名是波斯人。玛拿西递上度牒,他们虽是座前铁卫,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是以度牒上写的是吐火罗商贾。那波斯守卫检查了行李,确是一些丝绸。大食守卫问道:“尔等十二匹马,怎生才这些货物?”玛拿西随口编道:“大宗还在后面呢,头家遣我们先去叙利亚,谈一笔琉璃生意,东方可兴这玩意儿了!”那守卫感叹道:“四个商人都敢单独上路,可见东西罢战,方有太平日子。”说罢挥了挥手放行了。
四人在城中寻了一处专供商旅歇息的客栈,要了两间房,将货物全部搬入房内,再将十二匹快马交给店家喂草料。忙活完后,四人才占了一张长桌,吃了迟到的午餐。
用完餐后玛拿西抹了抹嘴,眼神狡黠地对耶律光说道:“嘿,唐加齐,今个儿是主麻日,咱们要不要去瞧瞧阿里派的聚礼?”主麻日即圣教的聚礼日,教民们要在这天下午于宣礼寺集体礼拜,故名聚礼。
耶律光知道这是玛拿西少年心性,想凑热闹,便严肃道:“不可不可,我等乔装西行,正是为了避人耳目,若是被叛党的暗桩发觉,岂非前功尽弃?”玛拿西抱怨道:“说不定聚礼上有脊柱剑的消息呢。”耶律光仍是不允,玛拿西只得悻悻作罢,毕竟宰相授予耶律光权柄,可以节制玛拿西与昆仑奴。
餐后四人回到屋内,洗去两日风尘,耶律光与李贰师一间房,玛拿西与昆仑奴住另一间。耶律光略作梳洗,推开窗望了望日头,约莫申时。他便褪下吐火罗服饰,换上大食黑袍,整了整头巾与兜帽,倒有几分教民的样子。李贰师见耶律光似有意外出,赶忙也更换衣衫,却被耶律光拦下。耶律光道:“老哥儿且好自歇息,你不懂大食语,就不要走动了。”李贰师唯唯诺诺,转身递上耶律光的佩剑,说道:“都尉万万当心。”耶律光并没有接佩剑,他笑道:“我去聚礼上看看,带着刀剑太惹眼。”原来耶律光并非不想去阿里派聚礼一探究竟,只是不愿与玛拿西同去,因为他与玛拿西共行千里,相处日久,知其心性,彼有采办之能,而无暗探之才。
耶律光推开佩剑,眼光正落于小银斧之上,便拿起来把玩了一番,这手斧只有一尺之长,斧面纯银所炼,上面雕有繁复花纹,刻绘的似是一位持锤勇士与一只巨蛇相搏。耶律光将小银斧揣入袍中绑好,说道:“放心吧,有这个防身,足矣。”
耶律光正要外出,忽听门被敲得砰砰直响,打开一看,原来是昆仑奴。昆仑奴焦急道:“犹太小鬼溜出去了。”耶律光气道:“乱弹琴!玩心忒大,不分轻重!”他握住昆仑奴的手,接着说:“黑兄弟,这里交给你了,倘若明早我和玛拿西都不能回来,你去找城中官长,表明身份,请他搜城。倘若独我未归,你们即刻西行,在下一城等我。”然后他又用汉话对李贰师说:“你收拾一下,搬去黑兄弟那屋,他去哪你就去哪。”李贰师心中大慌,他不会大食语,没了耶律光他感觉自己寸步难行。
耶律光上了街道,向着宣礼寺的方向寻去。城中教民也涌向宣礼寺,满街男男女女尽着黑袍,耶律光殊感无味,不过若是换了海盗哈桑来,定要兴奋非常,因为对于他来说,裹在黑袍子里的女人,是一颗蚌壳里的珍珠。
众教民汇集在宣礼寺前的广场,女教民都转去单独的礼拜殿,与男教民分开。而后阿訇从寺中走出,站在高处,开始讲经演说。耶律光混在人群之中,东瞧西望,都没有发现玛拿西的踪影,只得耐心听完讲经。
这位阿訇讲经又极冗长,因为他用大食语先说一遍,又要用波斯语再讲一遍。耶律光心想,就算祆教圣火千年不熄,还是阻止不了普罗大众转信圣教。耶律光还道是神州陆沉后,汉儿尽胡语,紧接着又自伤自怜起来,心道自己下半生怕是要娶一个大食女子,从此儿孙尽大食语了。一想到娶大食女子,耶律光脑海中顿时浮现了女公子珍珠小枝——抑或叫何承珠——的绝世容貌来,不由得脸上发红,幡然醒悟,暗骂自己枉读圣贤书。
其实耶律光并不知道,波斯人抛弃拜火教,盖因拜火教是贵族的宗教,不是平民的宗教。拜火教还讲究种姓制度与血亲圣婚,对普罗大众而言,一点不如圣教。如今贵族或臣服大食,或去国离乡,这种贵族的宗教自然也就被民众毫不留情地遗弃了。
阿訇口若悬河讲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讲完,众教民便一起敬拜,称颂真神。待到敬拜结束,人群稍散,耶律光方能自由行走,这时已经日近黄昏。他拉紧兜帽,在三五成群聊天寒暄的教民边逗留,侧耳倾听。可是教民大多是用波斯语,耶律光一句都听不懂,少数用大食语交谈的,也只是聊聊生意,抱怨下生活,并没有人提到叛军。原来当时大食风气包容,国内各种信仰的民众都有,并不强行要求皈依圣教,正教徒、佛教徒等,只需缴纳人头税即可,对于阿里派的教民,只要不聚众造反,亦可容忍。故而波斯阿里派教民众多,但大食朝廷并不干涉。耶律光在普通教民间,自然听不到叛军的消息了。
待到日头西沉,人群渐散,耶律光也只得无功而返,但他欣慰的是,玛拿西没惹出什么骚乱来。可是这种欣慰很快落空。耶律光正独自行走,忽听左近窄巷里传出一阵呼叫:“凶人止步!”——竟是玛拿西的少年尖嗓子。
耶律光脚步加快,奔入窄巷。窄巷幽且深,耶律光点燃火折子,只见有一个人躺在巷子中段,毫无声息。在巷子另一头立有两人,较近的一人穿着吐火罗装束,正是玛拿西,较远的那人被玛拿西遮挡,耶律光瞧不真切。
玛拿西喝出“止步”一声,便大步去抓那人。因为巷子太窄,仅容一人行走,两人并肩都觉拥挤,耶律光帮不上忙,便跃至躺倒那人身边查看。那人身着黑袍,头覆金黄面具,双手捂颈,一动不动。耶律光取下面具,但见那人满脸虬须,大食容貌,嘴巴微张,双眼突出,眼中遗留着惊恐。耶律光以手探鼻,发现那人已经气绝,他又用力搬开死人双手,看见尸体的喉头有一细如红线的伤口,正在慢慢渗着热血。耶律光又拿起面具仔细端详,面具乃黄铜所铸,能够遮蔽脸庞,仅留眼孔与鼻孔。那面具全无表情,只是在额头刻有一把宝剑。耶律光放下面具,再看向玛拿西时,却发现玛拿西已险象环生。
方才玛拿西箭步去捉凶手,凶手待玛拿西奔近,忽地驻步转身,左手一抬,一支袖箭嗖得一声从袍袖中窜出。巷子狭窄,两人相聚不过一丈,玛拿西哪里能避,赶忙双手各扣三枚大卫星,全部打出。但听叮叮当当四下,四枚大卫星与袖箭一同落地,距玛拿西不足两尺。余下两枚飞镖泛着点点蓝光,直袭凶手。
凶手不紧不慢,黑袍一卷,咚咚两声,两枚大卫星已然坠地。玛拿西爱惜独门暗器,打一枚就少一枚,他已经远离大营,无处补给,是以不再射镖,而是拦腰飞扑凶手。可萨人是突厥人的一支,这草原摔角术玛拿西当然还是懂一些的。凶手不退不防,马步一沉,任由玛拿西抱住熊腰。
这个雀斑少年的气力终究输了一筹,玛拿西低吼一声,使上了十二分力气,仍不能掀翻凶手。那凶手冷哼一声,左臂一振,绑在小臂外侧的短剑倏然弹出,剑尖长过拳头约一掌。凶手左拳向右下斜刺,戳向玛拿西背心。
耶律光正瞧见这一幕,也与凶手打了一个照面,凶手身材中等,装扮与那死人一模一样,也戴了一个相同的面具。耶律光高呼一声:“背后!”玛拿西听见耶律光示警,赶忙松手,就势蹲下,短剑恰从头顶划过,挑掉了玛拿西的头巾。
玛拿西眼珠提溜一转,掏出一枚大卫星,就去扎凶手的膝盖。凶手哪里料到玛拿西有这么市井混混的打法,但他也反应迅速,在右膝被扎中的同时也提膝顶了过去。玛拿西的脸上结结实实得挨了一下,顿时鼻血与眼泪齐流,人也被撞得向后倒去。幸亏他也机敏,借势双手在地上一推,向后直滑半丈,躲开了凶手的追击。
凶手弯腰拔下暗器,玛拿西也趁机爬了起来。耶律光在玛拿西身后问道:“究竟怎么回事?”玛拿西解释道:“我经过巷子,撞见这凶人一掌打死那个人,正要捉他见官。”玛拿西话说一半,又向凶手攻去。
耶律光大惑不解,那人是死于尖刃刺破喉咙,怎么会被一掌击毙?他同时也为玛拿西哭笑不得,玛拿西果然把客商身份抛诸脑后,还当自己是铁卫。
玛拿西边追边掷出一枚大卫星,他这一招用力甚巧,先发后至,星未到,人已到。凶手本来再卷袍袖,要接这一镖,结果玛拿西的拳头先打了过来。凶手即刻变招,横挥左臂,以短剑去削玛拿西。玛拿西沉肘避开,这时飞镖亦至,恰似一颗拖着蓝色尾巴的流星,直冲凶手门面。凶手只得变招来挡,左臂斜撩,短剑正中大卫星中心,将其镶在剑尖,这一剑又准又快,着实出乎玛拿西预料。
但玛拿西没有退却,趁凶手回剑之际,他跨步一迈,近身再攻,双手拍向凶手肩头。凶手左臂无暇挥出,索性在面前一横,架住玛拿西双掌,同时右手成掌,击向玛拿西下颚。
耶律光在后面看不到详情,只见玛拿西痛呼一声,左手捏着右掌掌心,向后栽倒。凶手左臂得闲,便追刺过来。耶律光大喝一声“住手!”便从玛拿西身上越过,手中银光一现,那柄小银斧直劈凶手头顶。玛拿西赶忙双脚蹬地,向后退开,给耶律光留出位置,他同时呼道:“当心右手!”耶律光一瞥凶手右掌,并无异处。
凶手抬臂相格,令他惊异的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发出的斧剑相交之声不止一下,而是锵锵锵三声。原来耶律光以斧当剑,使出箕子剑的“天命玄鸟”这招,改刺为劈,连连砍下。凶手惊出一身冷汗,自己一格拦下三斧纯属侥幸,若是方才有所偏差,这条左臂怕是不保。耶律光一斧快过一斧,可谓银光乱舞,凶手不敢再大意,见招拆招,针锋相对,迎上耶律光又劈出的九斧。
只是凶手不知道东方武学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这样针尖对麦芒,正中了耶律光下怀。“天命玄鸟”这式的前十二击全属虚招,是为了扰乱敌手,为最后的杀手一击创造机会的。耶律光随意十二击,将凶手引得上挡一下,左格一下,阵脚全乱,只能被耶律光带着走。十二斧一过,凶手颌下门户大开,只要耶律光刺出第十三击,凶手必然引颈就戮。
不过可惜,耶律光手中的是斧,不是剑。他用斧劈向了凶手的破绽,但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刺是直来直往,劈则要抡圆,而这时凶手的短剑恰恰能封住圆轮。又是锵得一声,耶律光的攻势停住了。
凶手毫无犹豫,就在这一顿之际,右手为掌向耶律光下颚拍去。
耶律光左手丢掉火折子,本想对掌相抗,却见幽幽火光中闪出一丝白光,这白光紧贴着凶手右手手腕下沿。耶律光这下子全明白了,凶手右袍袖中还藏有一柄利刃,薄如蝉翼,利若秋霜。切断死者喉咙的是它,刺穿玛拿西右掌的也是它。
耶律光情急之下,心思活络,索性一推小银斧,使斧刃下端勾住短剑,然后再双手猛拽银斧。凶手全神贯注在右手,左臂猛拉之下向外划去,剑尖直削向自己右掌。凶手立即缩手,同时左臂顺势前划。耶律光将斧面一横,脱离短剑,并向后急退数步,剑尖只是碰到胸襟,将长袍划开了一道小口子。
耶律光用大食语正声道:“我们与阁下素昧平生,不如各自散去。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城,绝不将今晚之事吐露半分。”凶手冷冷道:“只有一种人能保守秘密,那就是死人。”说罢他左臂右掌连连攻来,凌厉万分,逼得耶律光有退无进,左支右绌。
普通剑客往往剑是剑,手是手,偶尔心有余力,却是力有未逮,明明想刺一个地方,偏偏握剑的角度与方位就是刺不出。现在这凶手剑就是手掌,就是臂膀,自然指哪打哪,随心所欲。耶律光一边将小银斧舞的密不透风,一边连连后退,并对玛拿西叫道:“快退到街道上!”
玛拿西见耶律光落于下风,很难与自己一并退走,狠下心来脚踏墙壁,跃起半丈,将一把大卫星全部抛向凶手。凶手将剑舞开,同时后跳一步,或挡或避,大卫星无一命中。
这样一来就给耶律光创造了后退的机会,他与玛拿西赶忙奔向巷口。凶手怒急,发狠追来,快到巷口时飞身跃起,伸直左臂,剑尖直指耶律光后脑。耶律光用力一推玛拿西,将他送出窄巷,而后一招“凤点头”,堪堪避过利剑。凶手一剑不中,还欲再刺,耶律光已趁势转身下蹲,以草原摔角术的手法搂住凶手,接着向后一倒,耶律光无论力气还是摔角手法都比玛拿西强,加之凶手下盘毫无防备,一下撂倒,两人齐齐摔出巷子。
先是一人从巷口奔出,接着又有两人摔出,虽说这时已是月华初上,行人稀少,但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将十来名巡逻卫兵引了过来。卫兵挺枪厉喝:“勿动!勿动不杀!”三人立时不动。玛拿西道:“我们是……”“座前铁卫”几个词尚未脱口,耶律光抢道:“寻常商贾!”卫兵将长矛一指,怒道:“管你们是谁,起来跟我走!”
耶律光再看向凶手时,只见凶手的右掌正缓缓移向自己的脖颈,掌下的袖剑就像一条缓慢靠近猎物的毒蛇。耶律光顿时汗如雨下,赶忙向玛拿西使了一个眼色,玛拿西心领神会,又哇哇说了起来:“各位军爷冤枉啊,我真是吐火罗的商人……”几名卫兵听着心烦,围上玛拿西,一边推搡他,一边叫他住口。
耶律光抓住这小小的混乱,一把推开凶手,同时拽下凶手的面具,只见凶手皮肤粗糙,下半张脸密密麻麻尽是胡茬,双眼不大,却满是凶光。凶手一惊,急忙以袍袖遮脸,其余卫兵登时都围了过来。凶手连刺五剑,毙了三名卫兵,耶律光与玛拿西趁着这个机会,各自撞开身前的卫兵,向不同方向跑去。
耶律光转过街角,赶忙揣好小银斧,戴上面具,又匆匆走了几条街道。他环顾四周,发现又到了宣礼寺,于是走上台阶,躲在廊柱之后,避过追来的卫兵。耶律光长吁一口气,并非斗不过卫兵,只是敌在暗处,不知道谁是叛军的暗桩,生怕暴露身份被敌察觉。他不禁也为玛拿西担忧,但愿玛拿西能顺利回到客栈。
耶律光正要往回走去,忽听有人说道:“你迟到了,快进去吧。”声音分明是聚礼上的阿訇。耶律光从廊柱后面走出,看见阿訇立在寺门,向他招手,阿訇也戴着一副完全相同的面具。
耶律光为免阿訇呼来卫兵,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和阿訇错身而过时,阿訇问道:“你胸前怎么破了一道?”耶律光看看方才与凶手打斗划破的长袍,佯装笑道:“不知道在哪划破的,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
阿訇将耶律光引入寺内大殿,他扭动了一座烛台,吱啦一声,墙上开启了一道暗门,暗门直通地下。阿訇把烛台递给耶律光,示意他沿着旋转台阶走下去。
耶律光走下阶梯,豁然开朗,室内通明,吵吵嚷嚷。但见这地下石室高约九尺,三丈见方,四周墙上每隔一丈便插有一支火把,屋顶中间还垂有一座壶形灯。地下燃着许多灯,显然除了暗门,应该还有一处通风口直通地上。
沿着四壁有许多石凳,围坐了八个人,都在认真地听着石室正中两个人的辩论,时不时也插上一句。这十个人中有九人都带着一样的黄铜面具,另外一人面具额头处除了刻有宝剑外,还刻了一弯新月。耶律光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面具,然后故作镇定走上前找了个石凳坐下。
场中两人言辞激烈,相互指摘。“阿卜杜勒这次战败,又让我们损失了百来名教士!伊玛目你还在犹豫什么,我们应该脱离伍麦叶人!”两人中那个年轻的声音说道。
被称为伊玛目的那人正是额头有新月的,他说道:“王子许诺,一旦复国,以咱们阿里派为正统,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再给王子一次机会呢?只要罗马人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青年道:“哼,好一副如意算盘,事成了你就是国师?你想过没有,阿卜杜勒派系复杂,他除了嫡系和咱们阿里派,还有波斯人和罗马人,他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如果事成,他是先兑现对罗马人的许诺,还是先兑现你的?就怕我们的教士到头来为了罗马人枉死!”伊玛目又道:“如果我们不支持王子,难道还有更好的合作者?还是你打算单干,就凭我们一千教士?”
青年被问住了,但凭着一腔热血道:“我们可以多募教士!”伊玛目冷笑道:“脊柱剑在王子手上,你拿什么招募教士?”青年强硬道:“我们先讨伐阿卜杜勒,迎回脊柱剑,到时自然大义在我,无往不利!”
伊玛目根本不理会青年的“疯言疯语”,他环视众人,说道:“各位毛拉都是阿里派的柱石,望慎重选择,支持与王子继续合作的,请坐在右边,支持与王子背盟开战的,请坐在左边。”
耶律光跟着其余八人站了起来,那八人纷纷选边,耶律光正自犹豫,从阿里派的发展来说,两人都不是好主意,从完成相爷交代的任务来说,能说服阿里派与伍麦叶王子断盟则是最好的。就在耶律光犹豫时,八人已经坐定,六人坐在了右边,两人坐在了左边,只有耶律光一人还留在中间。伊玛目问道:“你到底支持谁?”
耶律光这时想到了一个即对阿里派发展有利,又能削弱阿卜杜勒的选择。他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顿起,便昂头说道:“你们的办法都不成。”伊玛目与青年俱惊,异口同声问道:“那你怎么看?”
耶律光侃侃而谈道:“伊玛目,你只敢依附于实力派,恰如丧家之犬,望人垂怜。成则为他人做嫁衣,败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此以往,阿里派只能小打小闹,不能发展壮大。”闻此青年频频点头,耶律光则一指青年说道:“至于你,耽于物而不见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为什么一定要倚靠脊柱剑?难道真正的英雄一定要靠宝剑彰显吗?”
他又扫了两人一眼,继续说道:“你们在地下待的太久,多去地上看看吧。世人都知道库姆城是阿里派的庇护所,你们却还要带着面具躲躲藏藏才敢集会。阿里派的教民数以万计,你们却不知道把他们武装起来,只知道用脊柱剑号召教士卖命!”其实阿里派如果走了这条道路,必然会与大食朝廷分庭抗礼,乱其根基,耶律光只图完成宰相任务,并不考虑阿巴斯朝廷的长治久安,一时嘴快讲了起来,这还是耶律光内心并没有把自己当做大食加齐的缘故。
室内一时肃然无声,这十名阿里派的毛拉都齐齐望着耶律光,有的不忿乃至憎恨,直想上去扭打,有的则醍醐灌顶,尤其是那青年,激动地正要上前拥抱。耶律光心中称惬,这大概就是苏秦合六国、武侯战群儒的感觉。
耶律光正欲再说,忽隐隐听见楼上脚步杂乱,接着吱啦一声,五六个人从暗门涌入,同时有人高呼:“众毛拉勿慌!”却是那个凶手的声音。
除了伊玛目,其余毛拉都散至两侧靠墙站立,耶律光也急忙混入其中。凶手带着五名手持长剑的教士来到伊玛目面前,鞠躬行礼。伊玛目对凶手不悦道:“哈萨辛,你这是干什么?你的面具呢?”
哈萨辛凶光一扫众毛拉说道:“禀伊玛目,有贼人夺了卑人的面具,卑人怀疑他就混在这里。”众毛拉闻言大惊,互相警惕的对视。那青年说道:“我们来自全国各地,互相见过容貌的寥寥无几,为了安全保密也从不摘下面具,那岂不是随你指证了。”
哈萨辛哼道:“伊玛目见过大部分毛拉,而卑人见过贼子,我们一同指证总可以了吧。”伊玛目赞同道:“不错,请各位依次随我们到角落来,摘下面具以验真身。为防朝廷搜查,诸位离开后即刻准备,返回各自教区。”说罢他与哈萨辛来到墙角,其余持剑教士招呼众毛拉排成一列,监视起来。
耶律光故意排在最后,心中着急,一个哈萨辛已极难对付,若是其余人一拥而上,焉有活路?很快就检查了三位毛拉,耶律光将手伸进怀中握紧小银斧,实在不行只能拼了。这时排在他前面的毛拉偷偷凑了过来,小声说道:“在你身后的墙上有一个通风口直达大殿。”耶律光一愣,听声音正是那个青年。
青年说完,突然叫道:“先查我吧!我要解手!”说罢走出队列。他大步走向墙角,将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耶律光突然发难,从墙上抽下一支火把掷出,火把击碎壶形灯,登时火油乱坠,众毛拉纷纷逃向暗门,还有一名持剑教士的袍子被燃着,扑地打滚,一时场面大乱。
耶律光趁机跃至墙边,借着火光向上一看,果然有一个狭小的通风口。他奋力一跳,跃至通风口内,双手撑壁,虽然耶律光不会上天梯或壁虎游墙功这等轻功,不过幸亏通道不高,加之他膂力甚大,竟这么一点一点挪了上去。
耶律光来到地面,正是大殿。这时哈萨辛带几名持剑教士已从暗门挤出,正向这边奔来,那青年毛拉突然跑来,随手向外一指,高呼道:“你们来晚了,他往外跑了!”那哈萨辛便吩咐几名持剑教士向外追去,并对阿訇叫道:“快召集所有教士,搜查城中客栈,但万勿惊动守军!”言毕也跟了出去。
耶律光正要言谢,青年“嘘”了一下,趁阿訇敲钟之际,拽着耶律光往外奔去。宣礼寺传来钟声,众教民以为要聚众宵礼,都赶了过来。这宵礼一般是教民在家自己做礼拜,但这天是主麻日,也就无人起疑。阿訇召集了所有教士,又叫了些许可靠的教民,让他们听从哈萨辛差遣。
青年与耶律光混在人群,青年见状说道:“朋友,去我那里躲一躲吧。”耶律光点头同意。两人绕了一些路,避开了阿里派教士来到了一座民房,两人确认没有被发现后迅速进屋锁好了门。这屋里没有什么器具,相当朴素,青年说道:“这是我偶尔落脚用的,不要介意。”他话还没说完,却见耶律光除下面具,把面具递给了青年。
青年端详着耶律光在幽光下忽明忽暗的英朗面庞,疑惑道:“你是外乡人?”耶律光坦然道:“在下来自东土唐国,阁下涉险相救,在下岂有相瞒之理?”遂将如何遇见哈萨辛,又如何获得阿里派面具,最后怎样误入阿里派集会的经过说与青年听了,当然耶律光在叙述中还是自称丝绸之路上的寻常商贾。
青年被耶律光的坦诚打动,也摘下面具,耶律光赶忙用袍袖遮住眼睛,说道:“贵教派既然有此讲究,在下还是不看阁下为好。”青年朗声笑道:“不,先生说的是,我们难道能永远躲在面具背后吗?追随阿里的普通教民都不害怕,我们为什么要躲躲藏藏?”耶律光闻言,这才放心看向青年,不由得心中赞了一句:真是一位青年才俊!
青年自称名叫伊斯玛仪,他又详细询问了耶律光,那个被哈萨辛刺死之人的样貌。听完耶律光的描述,伊斯玛仪气愤地直拍桌子,说道:“那人是我的盟友,我们本来说好今天一起游说其他毛拉的。今晚一直不见,想不到原来是被哈萨辛暗算了!”耶律光遗憾地说:“就算他来了,你们也说服不了伊玛目。”伊斯玛仪承认道:“圣训有言,学问虽远在东土,亦当求之。先生把学问从东土带了过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耶律光又向伊斯玛仪问起哈萨辛,伊斯玛仪说道:“哈萨辛是阿里派第一高手,本来只是奴隶的儿子,凭借一身功夫得到了伊玛目的赏识,做一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情。”“一个奴隶从哪里学来这等武功?”耶律光大惑不解道。
伊斯玛仪娓娓道出哈萨辛的人生奇遇。哈萨辛曾随主人前往埃及行商,路遇盗匪,主人被绑,他逃跑躲进了一座罗马古墓。谁能想到古墓里竟然刻有罗马布鲁图的剑法,他在里面没水没粮躲了七天,终于练成这门武功。然后他走出古墓,杀了群盗,救出主人。主人奇之,不敢再养为奴隶,就献给了伊玛目。耶律光点头道:“如此说来,他倒也是一位忠义之士。”伊斯玛仪又说了一些哈萨辛的奇闻轶事,使耶律光对哈萨辛的性格为人有了大致了解,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些消息后来还是派上了用场。
两人又聊到中夜,相谈甚欢。翌日一早,耶律光向伊斯玛仪告辞:“多谢阁下收留一晚,在下还要去找同伴,继续西行。”伊斯玛仪披上衣服,挽住耶律光说道:“我陪先生去。”耶律光推辞不过,便告知伊斯玛仪客栈名字,由他带路前往。一路上还有东张西望的阿里派教士,都被两人避开。
两人到了客栈,上楼发现屋内人货已无,忙问掌柜。掌柜扶了扶小圆毡帽,回想道:“啊!天还没亮你那个黑奴就把我唤醒,牵来马匹说要出城。那个一脸雀斑的小伙子说留一匹马给你,我这就叫人给你牵出来。”耶律光心中暗赞,昆仑奴可靠,玛拿西心细,他们应当无碍,我这就出城去追他们吧。
伊斯玛仪将耶律光送至城门口,问道:“先生接下来去哪里?”耶律光道:“克尔曼沙阿。”伊斯玛仪哈哈笑道:“吾乃万王之王,功业盖世齐天,如今断壁残垣,能识大流士否?一路西行,便是克尔曼沙阿。那里据说有食尸鬼出没,先生要当心。别了!”耶律光跨上马,也挥手告别。后来伊斯玛仪与伊玛目分道扬镳,伊玛目将伊斯玛仪逐出阿里派,伊斯玛仪的追随者便被称为伊斯玛仪派。
耶律光西行一日,并没有追上玛拿西等三人。盖因为他只有一匹马,无可更换,他不忍伤马,一日便只能行百里。但耶律光估摸,三人不过早走半个多时辰,虽然有马可换骑,但亦需载物,一长一消,应该不会领先自己太远,不如夜里再赶一阵路。他便走下大路,将马拴在树上,自己寻了一块背风的大石,躲在后面打起盹来。
休息了大约一个时辰,已是三更子夜,耶律光忽听得得马蹄声从大路传来,一路向西。耶律光赶忙爬起来,从大石后面探出脑袋,借着一地月华,看见有十骑疾行。后面九骑身着链甲,腰悬长剑,为首的那人一身劲装并不着甲,明晃晃的短剑不在腰畔,恰在左臂,不是哈萨辛还能是谁?
原来哈萨辛虽然没有寻到耶律光,但还是在搜寻客栈时认出了玛拿西。当时他为了防止城内守军介入,不动声色,放任三人出城,随即尾随,要来一场夜袭。
耶律光待十骑稍远,也上马追去,要同哈萨辛做一个了结。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