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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舌之书

毒舌之书

作者: 月曦花宸 | 来源:发表于2022-11-05 00:00 被阅读0次

    以前我特别爱看讽刺类的作品。原因很简单,它们帮我“释放”了对世界的攻击欲。

    之前读到过马克吐温《竞选州长》的段落,“有人教唆九个刚刚在学走路的小孩,包括各种不同的肤色,穿着各式各样的破烂衣服冲到民众大会的讲台上来,抱住我的双腿,管我叫爸爸”。觉得这个段落很有意思,后来我就专门去找马克吐温的小说看。印象最深的不是他那些长篇名著,而是一些讽刺小短片。比如,《田纳西的新闻界》。夸张地描写了一个不仅动口,而且动手的新闻界。

    “老兄,我有一笔小小的账,要和您算一算,您要是有空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我在写一篇文章,谈谈‘美国道德和智慧发展中令人鼓舞的进步’这个问题,正想赶完,可是这倒不要紧,开始吧。”

    两只手抢同时砰砰地打响了。主笔被打掉了一撮头发,上校的子弹在我的大腿上多肉的部分,终结了它的旅程,上校的左肩稍微削掉了一点。

    他们又开枪了,这次他们两人都没有射中目标,可是我却遭了殃,胳膊上又中了一枪。放第三枪的时候,两位先生都受了一点轻伤,我的一块指节被打碎了。

    然后他们一面再装上子弹,一面谈选举和收成的问题,而我则着手捆扎伤口。可是他们马上又开枪了,打得很起劲,每一枪都没有落空——不过我应该说明的是,六枪之中有五枪都光顾了我。

    另外,那一枪打中了上校的要害,他很幽默地说,现在他应该告辞了,因为他还有事情要进城去,于是他探听了殡仪馆的所在,随即就走了。

    ——<美>马克吐温:《马克吐温短篇小说选》

    这些段落看得我乐不可支。看这些书最大的好处,其实不是磨练心智,而是让人的内在情绪有一个出口。这类书就像是给少年们举办的体育比赛,可以帮他们在激烈对抗的赛场上释放掉内在的攻击力。其实写作业是一样的,据说作家毛姆讲过:“你首先应该了解一点,就是我的一生和我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与我的口吃的影响分不开。”

    我一度还非常爱看各种“毒舌”的作品。比如形容一个人长得丑的段落,在文学作品里俯拾皆是。

    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钱锺书:《围城》

    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钱锺书:《围城》

    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毛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钱锺书:《围城》

    有些人的脸,丑得像一桩冤案。——木心:《琼美卡随想录》

    那副面相嘛,19世纪没卖出去,20世纪又赶上滞销。——<日>夏目漱石:《我是猫》

    虎妞刚起来,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细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冻鸡。——老舍:《骆驼祥子》

    她的脸红起来,黑红加上半残的粉,与青亮的灯光,好像一块煮老了的猪肝,颜色复杂而难看。——老舍:《骆驼祥子》

    在现实生活中,取笑一个人的外貌是不礼貌的。人有教养的标志之一,就是能够隐藏内心真实的想法,对别人的缺陷表现得若无其事。

    但在文字的世界里,我们可以撕掉这层温柔的面纱,看作家尽情地表达挖苦。那些人性里原本阴暗的、难以启齿的、见不得人的角落,经作家之手放大,立刻有了展览的价值,甚至上升为一种普遍处境。突破禁忌就产生了快意。

    我一度非常喜欢看鲁迅和李敖的杂文。坦率地说,并不是因为其中的思想性,而是因为那种刁钻刻薄的骂人腔调。读了那些书,我自己好像也变得尖牙利嘴,获得了一种希望的力量感。古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年长之后再回望那段心路,我是有一丝愧疚的,这是我人生当中为数不多,因为读书而后悔的事。

    多年之后,我在王安忆的《小说六讲》里看到了一个主张:即使是把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写进作品,作家也应当极为慎重,不能因文伤人,这是一种严肃的道德价值。

    曾有人问我,写作者可否用认识的人做故事题材。

    小说者虚构所用材料多是身边的人和事,问题是如何使用,又用于什么企图。写作和发表可说是一项特权,即“公器”,因此,必须谨慎出手,切忌“私用”。

    李渔指出“后世刻薄之流,以此意到行逆施,借此文报仇泄怨”是违背了词曲之道。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亵渎艺术的纯洁高尚。李渔说仓颉造字是极其隆重的事,“天雨粟,鬼夜哭”,是上苍赐予人类的恩典,不能轻率地挥霍。

    我的理解是,我们的写作要对得起使用的文字,非是必须,不可随便动笔,这是创造的价值,也就是艺术的价值。为什么李渔是在词曲部“结构”一节中谈“戒讽刺”,大概是因为戏曲表现的多是人事,与现实生活很像,也就极容易影射和暗指,泄愤报复,他说:“谁无恩怨?谁乏牢骚?”但是将词曲用作于此,无疑是浪费社会公共资源,对人对己都不公正。

    即便是词曲,大观园里不让沾染的俗物,在李渔看来,却也有严肃的道德价值。

    ——王安忆:《小说六讲》

    慎用文字的力量,不仅是对他人的道德责任,也是对自己的心智负责。

    讥讽贬低他人,虽然能获得一时的快意,但也意味着从此对此人关上了心门,很少有机会再从他那里获得教益了。随便说出口的一句“蠢货”“坏蛋”,实际上,伤害的是我们自己从外界获取智力资源的能力。

    宋神宗在位时,有一次要杀一个人,大臣们劝阻,宋神宗说,那把他刺配到远恶之处吧!大臣们又劝阻,说:“士可杀不可辱”。宋神宗说:“快意事便一件做不得!”大臣说:“如此快意之事,不做得也好。”

    是的,快意之事大部分都做不得,从书中看看就好。

    全文摘抄自 罗振宇《阅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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