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南闯了北,读了博出了国,走近婚姻为人妻母,饮过辛酸无奈,明白长辈也曾是孩子少年,回望东北那个乡村,回想伴我童年的奶奶,懂了她也曾年轻、曾爱深恨切、曾误了一生的幸福。
奶奶是美丽的女人。照片里,她个高苗条,穿旗袍,瓜子脸,黑亮的两条大辫子,在稚气的儿子们中间,散发着美丽宁静满足的气质。在长成青年的儿子们中间,她有了风霜的痕迹,还是宁静、踏实,多了坚毅。除了很小的时候问过爷爷哪儿去了,我们都习惯了奶奶只是奶奶,想象不出被妥善藏着的黑白照片上那个英俊男人曾经是她的丈夫,而她曾经那么美。
奶奶是坚强的女人。奶奶三十五岁,带着三个儿子离开了丈夫,离开了沈阳市,回到了辽西农村的娘家。在几年的心理创伤期,她在雨天跑出去,连孩子的袜子都缝不了,只去邻村的一家亲戚走一走。她常提起,三个儿子间隔三四岁,最大的才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的岁数。端上一盆糊糊粥,还没等她上桌,已经见了底;期间有三年自然灾害,她提起,人像小鸡子一样,走着走着就倒下,起不来了。而她的金戒子,换了玉米面,进了肚;也会提起,跟三叔商量,不要念初中了。三叔不吭声,吃了饭就走,坚持读完初中。而今见到三叔的文字,远超过硕士博士的隽永雅致,心疼当年痴爱上学念书的少年;爸爸和叔叔参军体检,要去借个短裤才能不寒碜。奶奶的后半生为之奋斗的,她一生引以为豪的是,最初投奔娘家的四口人,成了三家子、十二口人,以及后来我们的嫁娶生育。
奶奶是能干的女人。从早到晚,一日三餐,缝缝补补,喂猪喂鸡,家里田里,下酱晒干菜,人情来往,包饺子打饼,孵小鸡杀年猪……忙忙碌碌,不慌不乱。从早上五点起床,用鸡毛掸子掸灰,用旧抹布擦柜子摆设(叔叔当兵从景德镇带回的瓷猫,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好像长成了柜子的一部分),还养花。没空去家长里短,忙完了手上的活儿领着我去县道旁边的水塘,看鸭鹅嬉水,竟有几次在塘边发现了鹅蛋。那碗只属于我的蒸蛋,绝对是我童年里的惊喜,
在奶奶的操持下,农家日子像模像样。院子井井有条,一年四季蔬菜长得明明白白,土豆白菜黄瓜豆角茄子大葱。暑假里我领着弟弟妹妹,用秫秸秆和软树枝做粘杆,借来蜘蛛网,到葱地里抓蜻蜓,再把蜻蜓喂鸡,看鸡抢着这营养加餐。至今还能响起奶奶远远地喊:快出来!葱都踩趴了,倒了进雨水就烂了!初秋,孩子们跟着挖土豆,我把蚯蚓一条条捡出来、放到小水桶里,玩得不像个女孩。向日葵能长出孩子喜欢的大圆盘,拿在手上就欢喜,好像闻到了冬日炕头上那一把醇香。秋冬没别的乐子,奶奶带着孩子们去现挖胡萝卜,凉意透着甜,嘎嘣嘎嘣比国光苹果还过瘾。一年四季,待客的葫芦条和西红柿罐头,顿顿离不了的大酱,人的一日三餐和顺便熬出的猪食,孩子们的棉袄棉裤和大人的裤衩被褥……奶奶忙活着,不累,也不急,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流过去、经过她。
奶奶是信仰母爱的女人。忆起伯伯小时被爆竹炸伤了眼睛,她还是满溢出伤痛,用了一辈子护着、管着这个儿子。近七十岁,她还会去看古老的牌楼,那里埋着早夭的唯一的女儿。很早,她便没了男人,也没再婚——“要是别人碰我孩子一个手指头,我也受不了”,还听说是怕找成分不好的、影响儿子们。奶奶不会责骂孩子,最多是“不许摘黄瓜种!”“不要摘、那个洋柿子留种!”,而我常常已经手快地摘下来了,也没什么后话。奶奶更不会打孩子,“孩子在咱家就没有多好的条件,还打他骂他干啥?”奶奶对孩子没提过要求,告诉我“运动会也别去跑,看累到,要是想要本儿,奶给你买”,直到有天我必须坦诚相告“奶,老师也不让我去跑,我跑得慢……”奶奶非常疑惑地问我好多次“你咋学得这么好,看了就记住了吗?”哈,我根本不是优秀耀眼的小孩以及成人。
这半生,我对奶奶都深深爱着、怀念着甚至歉疚着。直到鬓发染了白霜、饮过了家庭和生育、体味了生活的艰难与光亮,我不再只是孩童怀念奶奶的慈爱,不再只是中年缅怀自己的童年,而是把她当成自己、当成女性,去看待和体会。时常,想隔着时空跟奶奶聊聊,她的爱情、她的失落、她的理想,她的遗憾……这一世,我只把她当成了奶奶;其实,她还是自己,还是女性,一生都在追寻她的理想人生。和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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