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奈何桥边有一茶棚，名为轮回，她就在此处待了三百年，日日端一碗汤给过往游魂，送他们转世。

凡人执念最深，贪嗔痴，爱别离，数十年光景，也教他们扑颠不破。可是到这一刻，还有什么用呢？上穷碧落下黄泉，原就是寻不得，去不得的地方，到这个地方，若还有半分真心，也只剩一口浊气，呼出便不剩什么。

若真有执迷的游魂，她总好言相劝:莫执迷，重来一世，一切便都是好的。做妖怪做久了，守在这桥上数百年，她看了太多来来往往的鬼魂，带着各种不舍和回忆，投入到新的尘世里奋力挣扎，也不过徒劳无功，所以何必执迷。

数十年须臾光景，在她看来不过蜉蝣一瞬，只是看了场戏，打了个盹的工夫。

几百年下来，心如止水，不泛一丝涟漪。她以为自己终生要做这样一只妖了，与鬼怪为伍，日日无聊消遣。

可是，她遇到了一个人，一个长得秀色可餐的人。

像山间的风，峰顶的竹，带着清冷和孤独，落到了她身边。她的心从此便由着他牵拉，酿成苦涩或者甜蜜，全凭他说了算。

她从前最爱看彼岸花开，红成一片，逶迤着绵延，此刻才觉得再好看的彼岸花也比不上他眼里的些许笑意，像是寒冰破碎，星星点点地映着太阳，浮动着耀眼的光。

那人告诉她，他只剩下一魂一魄，没有这黄泉水中的浮生练成精元，他便只剩下灰飞烟灭这一条路。

他还说，若我修得魂魄俱全，便在这里长长久久陪你,永不相弃。

传言，黄泉水下有镇灵之宝，名为浮生，得恶灵相护，且泉水冰寒入骨，下水者皆成冰砭。故几百年来，浮生无一人可盗走，黄泉得以太平。

她从前以为人在凡尘里活得久了，就会活得执迷，活得固执，有些事明知不能为而为之，是愚蠢。可是现在她明白了，不能为而为之的事情只是因为某一个人才会愿意去做，因为一颗心有了牵挂便顾不上自己。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从来都不尽如人意。

她害怕从此看不见他，他若死去，她便也不能成活，所以她要去盗浮生。

她偷了地藏王的避水珠，含在嘴里，入了黄泉水底。刚一入水，恶灵便向她扑来，她一时未提防，身上便多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的味道更刺激了恶灵的进攻，她没办法，生生分出一半元神，指向远处，吸引恶灵追逐。她则趁不注意之际，一把抢了浮生。

跳出水面，她只剩一半元神，勉强维持，而深可见骨的伤口则不断地渗着鲜血。

他就站在桥边等她，问她，浮生呢？

她苍白着一张脸，把浮生掏出来放在掌心。

疼吗？

不疼。

伤口虽疼，但她不愿他心疼蹙眉。在她心里，他是她从前没看过的白月光，清贵皎洁。

他说，那你再多帮我一个忙吧。

他猛的抽出一把匕首，扎在她的胸前。她推开他，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往后退。

他说，若要练成精元，还得一味药引，需得一个精怪的心尖血，你既然愿为我出生入死，想来也是愿意做这药引的。

胸前像是豁开一个大洞，黄泉阴冷的风直往里灌。从前她笑凡人愚笨，贪嗔痴念皆看不开，所以才被情爱困苦。

如今自己的报应也来了，他要她死，做他的药引，原来从前他对她说的那些情话都是假的。

她颤抖着手，伸进胸膛，一下子把心挖出来。

她说，我从前爱你，一颗心也恨不得都给你，现在把这颗心给你，我便不欠你什么了。

原来情至深，爱至痛，挖心便也没什么好疼的。她把心给了他，他们就两不相欠了。一个妖没了心，总不过魂飞魄散，那时她便也不用再想他念他。

她把心扔给了他，转身跳进了黄泉水中。

等她睁眼，已在三十三重天上，宫殿周围祥云围绕，一片宁静瑞祥。

静侍的童子向她施礼，“恭喜神君渡劫归来。”

她方才想起来，她是这三十三重天上的洛神，司九州四海水运之事，一时疏忽，害得东洲洪水泛滥，死伤凡人无数。因而被贬下界去，需历三劫五难，知悉人间众苦，才能回到天上。

她问，那个凡人如何了?

童子答道，那人原是天上的一个小仙，此番乔装下地府是为了助神君渡劫。只是神君抢了黄泉的宝贝，地府要讨个说法，他就帮忙全担了这一干系。

她忽然记起来，她原是见过他的。

从前她生性洒脱，有回喝了酒出了宫门，走路便摇摇晃晃。要一头栽倒的时候有一双手扶住了她，那人在她耳边轻语，神君小心，喝酒伤身。

他扶着她，陪她到天河尽头看了一夜的云彩，三十三重天上，便是晚上也亮如日昼。

仙女们织的云朵花团锦簇，她对他说，我生来直接莽撞，便是在这天上也没什么朋友，你若不介意，可愿作我的一个朋友，陪我喝酒吃肉。

她那时多半喝得醉了，神思不清，不然断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如今想来，她这朋友当真义气。

他被囚于极寒之地，日日受冰锥穿胸之苦，他却不觉得痛。手中捏着一块玉诀，是当年她跌倒时掉在地上，他拾起来的，却没对任何人讲过。

当年她喝得烂醉，问他可愿作她一个朋友，他温柔地擦去她嘴角的酒渍，点点头。他当时有一句话没对她说。

后来她受罚被贬，日日在奈何桥边操劳。他不忍心，去求司人间气运的星君。那人对他说，人间百苦，莫大于情困。

于是他敛了气息，做了个凡人，去到她身边。他要助她历了劫难，重回天上，他对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假的，可有那么一句是真的，他当年说不出口，也只能借着伪装在她身边这个机会说出来，

那句话是:愿长长久久地陪你，永不相弃。

他想起以前他看话本子上书生爱慕小姐时写的一首诗，当时记不住，如今在这地方脑子里偏偏清晰得很: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她在天上，他在地府，她地位崇高，永世荣光，他囚于阴暗，永世受苦。

有些爱注定卑微，掩于口齿，止于岁月，些许皆不可对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