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竹
我四五岁的时候,听到奶奶和母亲说,等我长大后想办法让我干缝纫铺,砸衣裳,这活轻快。我上学后学习成绩很好,长辈们的愿望是,让我多念点书,将来找个好工作。可是,我们那一级学生,初中只上了两年,就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辍学了。
每天早晨,我拘谨地走到我们第七生产小队集合的“庙上”,站在一路横队的排尾,举起红宝书,和社员们一起“早请示”:“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然后等待队长派活。有一次,全部社员都被安排了活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活干,我踽踽地低着头回家。
那时男劳力的最高工分是十二分,女劳力的最高工分是七分五。我和最高工分的女劳力是同龄人,但我的工分和比我小好几岁的小姑娘一样高——四分。我对此很满足,毫无意见。因为即便是这样,我干起活来还是力不从心、捉襟见肘。干活回到家,不是旱包露水,就是蔫头耷拉。往床上一趄,不思饮食。家里总是千方百计让我这老大吃点好干粮、好就菜,妹妹们则是多吃地瓜、吃剩菜。
那时爷爷刚给两个儿子分了家,我们家没有劳动力。母亲对我这一天挣四分工的半个劳动力精心伺候。寒冬腊月,全村会战,在南河整地。母亲早早起床,做粘粥、做菜,烧煎饼。吃过早饭,我头上包上那块方围巾,扛上锨跟在社员们后面。大寨田里搭着帐篷,挂着标语,喇叭里广播着战天斗地的口号。男女劳力两人一伙,男劳力用镢刨土,女劳力用锨除土。没有人愿意和我一伙,我走到一个男劳力跟前,人家扛起镢来转移了;我再走到另一个人跟前,人家也扛起镢来转移了。最后是我打游击,这里除一锨,那里除一锨。午饭吃自带的煎饼和一丁点儿豆腐干。一个老汉一手拿着窝头啃,一手拿一个咸辣椒。
割麦子,社员们在地头一字儿排开,那么长的地,顷刻就割到了头。我还在地中间。为了自我解嘲,我装作镰刀掉下头来,走到堰边的石头旁去楔镰。玉芳教我:“割麦子要‘上搭镰’,不能和割草似的‘下搭镰’。”我一试,果然很顺手,割得快多了。
拉麦茬,别人把锄往前面一搭,然后往后面一拉,麦茬就被拉出来。队长检查时,我的垅里常常有麦茬没有被全部拉出来,这叫留下了“脊梁骨”。
出粪,把下栏里湿漉漉的粪往上栏的大箩筐里除,抬着一大箩筐粪从猪圈里拐弯抹角走出来,我两手扶着扁担,东倒西歪。
挑水种地瓜,从龙泉沟的水洼里灌上两桶水,从接近九十度的大堰坡的羊肠小道上往地里挑,从地瓜脊和地瓜沟里迈腿,前面一只水桶磕膝盖,后面一只水桶碰脚后跟。
打夜工,从包袱地往场院里扛玉米秸,男劳力扛三个,女劳力扛两个。我不好意思扛一个,也扛两个。扛到半路,实在扛不动了,我就扔掉一个。第二天队长说:“夜来后晌知不道是谁,把一个棒槌秸撂到路边上。扛不动就少扛个,乱撂!”
推粪拉车子,没有人愿意和我一伙,最后是我和也没有人愿意和他一伙的五十多岁的王爷爷一伙。推到崖头半道,任凭推车人怎么用力推,任凭我怎么用力拉,车子纹丝不动。社员们在一旁议论:“你看这两个人!”队长宣布歇着时,我这外行说:“赶快装满车子,歇着了——”队长说:“你说得好,装满车子,叫一车粪压着轱轮?“
从南河抬豆子,我是右撇子,我的伙伴玉芳是左撇子。扁担斜在我们俩的左肩右肩上,很不得劲。半路上大雨倾盆,我俩在雨中步履蹒跚。摔倒了,挣扎着爬起来,浑身是泥。我想象着:那些走得快的早已经到家吃上热饭了。
锄麦子,比我小五岁的大妹妹比我锄得快,她锄到地头后,就赶忙到我的麦垅头上往回锄迎我。
我学文化课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务农却呆头呆脑、笨拙无比。剜谷苗,小伙伴教我,先把谷苗间得密度合适,再用小锄从两边扒些土把谷苗培住。队长检查时,我的垅里有拔断的谷苗根没有锄出来。人家没告诉我把谷苗根锄出来,我就不知道把谷苗根锄出来。
一次队长派我到场院里干活。我进场后毕恭毕敬地对那位老贫农场长说:“老爷爷:队长叫我来场院里干。”他瞪了我一眼,说:“叫你来干啥?一脚踏不煞个蚁蛘!”
我赶过小驴。我写过一篇《赶小驴》:
看了《淄博晚报》“人生脚印”的征文,突然就想起了赶小驴。
我初中未上完就在“大革命”中辍学务了农。那时,大队隔三差五往小队派任务——出几个男劳力推礁宝石。这就相应地需要赶小驴迎车子的,于是我们小队就有几个半大孩子成为这类专门人才,而当其中之一请假时,队长则往往派我去补缺。
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在驴子面前胆战心惊。小伙伴们很照顾我(说是小伙伴,其实并非同龄人,她们才十四五岁,而我则已年方二九了。这皆是因了我的弱不禁风,所以被划入此一等级中,我的同龄人早已是挣女劳力的最高工分——七分五了,而我与小伙伴们才挣四分),总是把最老实最能干的大灰驴让给我,并帮我给毛驴往嘴里带拉锁什么的。用牛时就把脾气最好的老黄腱让给我。
牵着牛上王村迎车子,来回五六十里。有一次回来的路上大雨不停,浑身上下淋得湿透湿透。
从昆仑迎车子往回走,那位老实的毛驴在宋家坊和许家庄之间的一个长长的下坡路上撒欢,撂开蹄子就跑。我拽不住缰绳,只好松了手;推车的王爷爷也攥不住车把,只好松了手。驴子拉着东倒西歪的车子跑出去二三十米才慢慢停下,车上的煤撒了一路。我想这下一定会遭到王爷爷的批评了,但没有。
一次,驴子“架了腿”,我从驴的腿“后面”往外拿绳子,推车的张老爷爷呵斥道:“你从后头拿绳子,你待叫它踢煞你啊!!”我这学过《黔之驴》的人,竟然忘了驴子的本事就是“踢”,“蹄之”。后来我观察小伙伴们对“架腿”的处理方法:从驴腿“前面”握住绳子,用绳子轻轻碰驴腿几下,嘴里同时说着:”抬!抬!抬!……”驴子能听懂人话,就抬起腿,人就趁机把绳子拿出来。
有个小男孩名长杰,按照老乡亲我叫他爷爷。他举手投足很像《小兵张嘎》中的张嘎。他爱说爱唱,风趣幽默,心地特别善良。当他发现我要让驴往左走时就拼命挣缰绳,要让驴往右走时就拿肩膀用力扛驴头时,就对我说:“想叫它住下你就喊‘吁——’,想叫它向左走你就喊‘移——’,想叫它往右走你就喊‘WAO——’,这叫‘左移右WAO’。你又挣又扛,你哪能扛得过它?”他的耐心讲解使我非常感动。
在去迎车子的路上,伙伴们总是骑驴的。他们看我步行那四五十里路实在可怜,就一再鼓励我骑驴,可我说啥也不敢。终于有一回,我斗胆被伙伴们七手八脚地抬上驴。我瑟缩在驴背上,战战兢兢地跟在伙伴们的驴后面。这毛驴本是公认的老实驴,可是因为我比它还老实,所以没走几步,它就驮着我径直进了玉米地,远处地里干活的人便大声吆喝:“哎——那驴啃了棒槌了——”小伙伴们听了哈哈大笑,而我则“骑驴难下”了。我只好以颤抖的声音喊道:“快点——快点把俺弄下去!”小伙伴们一个个翻身下驴,哈哈大笑着把我从驴背上抬下来。自此,我再也不敢骑驴,不管路途多么遥远,我都是安步当车,与驴同行。
那段日子,我不独赶过小驴,还干过机房、粉房、挂面房,甚至走村串街叫卖过粉皮粉条。过去常常就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现在倒觉得往事很值得回味了。一次,教研组的老师开玩笑说:“你赶小驴的那段时间可不算工龄哪!”我的承受困难的能力的不断提高,也许正是得益于那段当时颇以为苦的经历。人生短暂,贪婪地咀嚼生活吧,哪怕是苦,因为,经历是一笔财富。
1995年10月于苦竹斋
我干过机房。我们小队织再生布,我摇着纺车打芦芙。芦芙也就是一种线穗子,体积小,半个胡萝卜大。络玥子我不太会,总不能像别人络得那样饱满好看。牵机我也干不太好,两个人并列扳一个缠线的大轮子,我用力赶不上另一个人大,常常使线缠不好。
后来,我被小队安排到大队的粉坊去,这在农村无疑是一个好活路。亲戚中一位很会说话的老太太对我母亲说:“这外甥闺女好歹找着好工作了!”粉坊的院子有一棵香椿芽树,树冠由八枝组成伞状。俗语有云:“人无十足,树无九枝。”对于“人无十足”,我所见多矣;“树无九枝”,今始见。
做粉条,那简直是在创造艺术品啊!打芡,左手攥着三根同样粗细的木棒,三根木棒要平行,不能呈三角形。把大盆里开水浇了的淀粉用木棒挑起来老高,在空中形成瀑布状。我们初学者没有技术,只能揣面。五六个妇女,围着直径一米左右的大盆揣面,步调一致,逆时针转圈,那简直是舞蹈。面揣好了,只留一两个初干者原地不动地捣着面,其他人各就各位。打瓢者爬上锅台,坐在小板凳上,左手握住吊在顶棚上的一个底上满是小孔的铁水瓢。递面者从盆里揪一块面,两手团弄团弄,光滑的那一面朝下,一下子放到瓢里。打瓢者用右手的拳头打瓢里的面,一条条的粉条就落在大锅里。拨粉者用两根比《红楼梦》里刘姥姥夹鸽子蛋的筷子还要长的高粱葶子,把煮熟的粉条从锅里拨到大盆的凉水里。逛粉者像逛毛线一样把粉条逛成大圆圈,把一根一尺长左右的细竿子穿进圈子,放到旁边的架子上。运粉者用力搓悠粉条,使粘在一起的粉条散开来。最后,把粉条抬到场院里去晒。我们几个初学者常常央求老手们让我们打点瓢、逛点粉,我逛的粉条很短,不太合格。后来,我们小队也开了粉坊,我几乎成了骨干,受到了队长的表扬。
粉皮无疑也是艺术品。做粉皮技术性不太高,我一看就会了。两个人一伙,一个轮粉皮,一个扒粉皮。一口大锅里的热水面上放一个铜锣似的器皿,舀一勺糊子在器皿里,转上几下,一张粉皮就在器皿底上形成了。往器皿里灌点开水,待粉皮熟了,把器皿放到大盆的凉水里浸一下,然后把粉皮扒下来,放在高粱杆做的箔杖上晒。
即便是看着毛驴拉磨,也很有趣味。粉碎成丁状的生地瓜,从磨眼里下去,磨成的糊子从两片磨轱轮之间淌到磨盘里,再从磨盘里流到磨嘴下面的水桶里。用这糊子做成一个个的粉坨子,粉坨子晒干后砸碎成淀粉,用淀粉做粉条粉皮。
有时,我们要两个人一伙推着车子到四外八庄吆三喝四去换粉条粉皮,记忆中好像是三斤半地瓜干换一斤。我和玉玲一伙。上康家坞时,胡同里遇到比我矮一级的初中同学,人家早已经是受人尊敬的赤脚医生,穿戴一新,背着药箱子,叫人羡慕,叫人自卑。换完粉条,我们推着一车地瓜干,到村外的堰跟坐下,吃上两个干煎饼,喝点军用水壶里的水。我车技很差,一次车子推到三台庄桥上,我越是让车子靠中间点,车子越是靠边上,车辘轱距离桥边只有一寸,差一点点就掉到河里。在大百锡,姥娘叫我们到家里吃饭,并且把我们剩余的粉条全部换下,省却了我们的时间和脚步。我内向,不好意思吆喝,多是玉玲吆喝。她嫌我不吆喝时,我就学着她吆喝:“换干粉了——”她就哈哈大笑。我再学她另一种吆喝:“来换干粉!”她仍旧是哈哈大笑。弄得我吆喝也不是,不吆喝也不是。我想,我的声音在别人听来一定是赖声赖气像赖猫喵呜。玉玲的声音洪亮有力,她在《沙家浜》里扮演沙奶奶,演得很好。
务农两年,干活或休息时我基本上是沉默寡言,集体活动我更是怵头。大队晚上在学校召开政治方面的全体社员大会,八个小队的社员每个小队排成一路纵队,坐在小板凳上。有个女社员上台发言,紧张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是笑着跑下了讲台。另一个女社员发言说:“我要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特别是四卷。”她把“卷”字念成三声。我坐在七小队的队伍里,为她们的紧张而紧张。后来我的性格稍有改变。生产队开会,队长叫我唱样板戏,我唱了一段《红灯记》中李奶奶的《学你爹心红眼亮志如钢》。在三台山上种花生,女社员让我教她们唱歌,我教她们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吆下功夫……”我自编动作,给几个青年女社员排练《铁姑娘》:“俺学那大寨的铁姑娘,毛泽东思想牢记在心坎上……”我给本家的三婶和四婶排练节目,剧名忘了,大意是两亲家见面,她们每人挎一个竹篮:“……满山的好庄稼望呀望不到边……”
我的体弱务农一直是家里的一块心病。后来,我们小队加工矿上用的一种垫子,我家里买了缝纫机,我一早一晚做几个交到队里换工分。再后来,父亲想问问供销社领导,让我上理发店干临时工,我爷爷奶奶非常支持这个想法。此举尚未实施,我的命运来了个转机。
2018年10月于静虚庵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