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丫头,饿死人啰!”
早晨,天亮不久,曾祖父在被窝里喊。他管祖母叫“苏家丫头”。他的声音洪亮、高亢,带丹田气,一点也不象要饿死的样子。他全不顾祖母的感受,像个淘气的孩子,声音能传出一里地远。
每次父亲从外边回来,总是先要到他那里,买一瓶酒,一两种点心。要不就给他些零花钱。
曾祖父的钱大部分都是经过我花掉的。他的最后的日子己经出不了门了,街上来了敲帮子卖熟肉的,母亲就示意我去他那里。每次他都哆哆嗦嗦地掏出两仟块钱给我。我拿了钱,蹦蹦跳跳地跑到街上,喊住卖肉的别走。一会功夫,我举着十来片半透明的、油透草纸的猪肉回到他那里。他伸出手,用黑黑的姆指和食指捏出两片肉送到我嘴里,示意我走开。然后转身,从黑黢黢的条案上拿起酒瓶子,打开盖,对着嘴 一扬脖儿,“兹”的一口。脸上漾开了幸福、满足的光芒。再捏起一片肉放在嘴里,没牙的嘴快速地嚼开了。再过一会儿,屋里便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记得有一次我半道偷吃了一片肉,被母亲发现了。她训斥了我一顿。还打了我偷吃东西的手。
曾祖父的喊声太有效了。祖母不敢回话,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径直跑到门过道 ,朝丑孩家的方向看过去,没发现”烂红眼”,才放心地关上大门,忧心忡忡地往回走。
婶闻声来到曾祖父屋里,压低声音抚慰他:
“爷爷,别喊了!让老街坊听见多不好啊!饭做得了,我先给您端过来。”
“吃什么呀?”
“擦疙!”(一种面食)
“又是榆树皮面的吧!”
“还掺了一大碗豆面呢。”
“好嘞!来两碗!”
曾祖父七十多岁,高大结实,因为终生习武,腰不弯,背不驼,耳聪目明,步伐稳健;古铜色的面庞,飘逸的白胡须,让人想起一棵苍劲的古树。透着一种顽强、倔犟,不服老的劲头。
每天早晨,练过武功,他办的头一件事:算命。
无论冬夏,他都光着膀子,坐在炕沿儿上,摇着一个竹筒。“哗啦啦,哗啦啦!”竹筒里装着十多个铜钱。铜钱厚厚的,有瓶盖大小,金灿灿的。我没见过金币。我想,黄金大概也不过如此吧。然后,他把筒子倒过来,把铜钱一一排开,铜钱一面铸有“XX通宝”字样;一面的文字,曲里拐弯的像蚯蚓爬,不知是啥意思,大概是满文吧。他仔细看着排开的铜钱,或喜悦,或惊惧,或沉思,或安详... ...若是当日“不宜出行”,他绝不出门;若是“皆无禁忌”,便活跃一天。
算完命,他认真洗漱干净,该去给关老爷烧香了。
我家对面有一座小小的老爷庙,小庙单开间,比曾祖父住的西厢房大不了多少。小庙地基很高,庙前有三层台阶。小庙前两米是个砖石砌的影壁,小庙左边有一棵古里古气的大槐树,频添了小庙的沧桑感。
曾祖父用一把半尺长,带四个齿的铁耙子似的钥匙开了庙门,于是,光线便随着射进小庙里。对着庙门是红脸长髯的关老爷的塑像,塑像上方有一副匾额,上书四个大字“乾坤正气”。关老爷正襟危坐,手不释卷,目光盯在书卷上。
右手香案下面是一个挺胸叠肚的军汉,手拄着青龙偃月刀——大概是周仓。左手是赤兔马,一副奋蹄长嘶的样子。
曾祖父在香案上插了香,点燃,磕头——一切都是程式化的,可他做起来毕恭毕敬,非常认真。
之后,他仔仔细细地把边边角角打扫一番。
他的虔诚也感染了我,使我对关老爷也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以至于忍着尿没敢撒出去。
曾祖父关上庙门,站在台阶上,仰头看天,好一会儿:蓝天白云。他心情不错。
我心目中,曾祖父也是个半人半仙的角色。你想,关老爷享受了他这么多年的香火,能不眷顾他吗!以至于曾祖父在乡亲们那儿,那么孤傲,一副鹤立鸡群的样子。
从那次喊饭之后,我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就像一辆爬坡的车,一后退,就再也刹不住了。曾祖父喊饭的次数越来越多 ,声音也越来越微了。
渐渐地曾祖父越来越瘦,不再习武了,就连给关老爷上供也不能了。到后来人都走了形儿,脸上的肉上都耗干了。眼窝深深的,眼珠陷进眼窝里 ,怪吓人的。单看他的眼睛,就像出水太久太久的鱼的眼晴。
“苏家丫头,冻死人啰!”
曾祖父的声音微弱 ,让人悬心。
“白天给他烧炕了吗?”祖母问婶。
“烧过了,柴火太湿,净返烟。”
论起来,曾祖父的屋子不该太冷。因为间量不大。然而祖母怕他一个人用地炉子不安全,才叫婶天天给他烧炕。
三个住人的屋子,相比之下祖母的套间最暖和。她和婶、哥哥住在一起,婶特别勤快。火烧得旺旺的。火炕上除了睡人还有一盆蒙着被子的绿豆芽。我和母亲住外屋。相当于客厅的屋子里,水缸里的水都结了冰。然而,地炉子火旺。冬天,要这炉火做饭呀。躺在大炕上,身子底下火热火热的,像锅煲鱼。而露在外边的脖子,脸冷得发麻。因为上交火大,早晨不跑出二里地,鼻子通不了气。
听婶这么一说,母亲躺不住了。马上从身下拽了一块毡子出去了。她到曾祖父屋里伸手朝他身下一摸,冰凉。就一面给他盖好铺好,一面说:“烟道都不透气了,还能不冷?明天快找人疏通烟道吧”。
就在这个阴冷的冬天的夜里,在“三亩地”西侧厢房里,七十多岁的曾祖父光着身子,倦曲在青砖地面上。屋门半开着,穿着棉衣还直打冷战,而曾祖父,右手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左手哆哆嗦嗦的伸向右额。黏糊糊的鲜血从额头上涌出来。那颤抖的手一遍一遍地把血抹在脸上,抹在花白的胡须上... ...使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当母亲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一会儿, 院里来了许多人 ,对门赵家,西邻李家,白姓本家的男人们。大家都看着祖母 ,等她拿主意。
祖母吩咐一个十七,八的,叫乔文奐的年轻人:“快去坟叫你大哥!找广和杂货铺,他刚搬过去。嘱咐他棺材是现成的,没有太大的急。”
我挤开大人们的腿,透过缝隙,看到曾祖父痛苦的样子,吓得哭了。母亲把我揽在怀里,一手抹着眼泪,一边把我的头埋在她的胸窝儿里。
曾祖父跌破头,当天下午就去世了。就像旷野里飘落一片枯叶。无声无息。
想想曾祖父的一生,他笃信关老爷,他去世了,关老爷的香火也断了。在他老年丧子,以及以后啼疾号寒的日子 ,关老爷並没有帮过他。正因为如此,祖母对神佛也是一种有一搭天一搭,敬而远之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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